张素文
作家多了去了,作品多了去了,好的文笔多了去了,优美的文字多了去了,浩如烟海,层出不穷,数不胜数。以我可怜的阅读量和记忆力不可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但我忍不住想反复叨念张爱玲笔下那可望不可及的优雅飘逸的文字,那些文字散发着荡气回肠的芬芳,萦绕在随我移动的空气里,弥漫着,散开着,聚拢着,升腾起,越来越有生命力。
她的爱情表白摄人心魄,让“我爱你”黯然失色。
比如,她送给胡兰成一张自己的照片,背面写着:“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不说我已经喜欢你了,已经爱上你了,而是用文字表白自己的那份肯定那份欣赏那份爱意。那么有才,能够轰动整个上海滩的才女遇到一个能够在文学上愉快交流,有共同话题的人,居然愿意“低到尘埃里”,竟还会“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潜台词却是我喜欢你,你是养分,我会为你绽放,为你鲜艳,为你光彩夺目,为你五彩缤纷,让你永远拥有花的馨香。
这样的表白是不是让人觉得很温情,很暖心,很个性?是不是更能打动人,鼓舞人,征服人?这种方式是不是很特别,很别致,很情调?
她对胡兰成说:“让我看清你吧,这样,兴许我下辈子还能认得你,再来找你说说话。也许,那个时候你还没结婚,还年轻着,跟我一般大。那时,我会走过去,轻轻地喊:兰成,你也在这里呀!”
她不说今生今世拥有你,再生再世再嫁给你,而是说我下辈子再来找你说说话,轻轻地喊:兰成,你也在这里呀。
意思是我真的好喜欢你好爱你,我们注定是这世的夫妻,来生来世还要做夫妻。很简单的话不是直白的说出来,七拐八拐弄出些那么多的前世今生。
她还说:“兰成,你也叫叫我的名字,让我听清楚,下一世如果认不出你,好歹还记得你叫我的声音,这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因为她知道胡兰成的天性,他不可能专心专意爱她,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女人。但是她的心里还是心存幻想,以她的才华又不可能直接说:从今往后你只能有我一个人。于是道:“你也叫叫我的名字,让我听清楚,下一世如果认不出你,好歹还记得你叫我的声音。”
这样的言语,既维护了自尊,又显得浪漫温馨;既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又展示了自己的才华。
当整个世界掀起反法西斯战争,作为汉奸的胡兰成感觉汪伪政权靠不住了,对张爱玲说:“将来时局有变,我必定逃得过,就是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隔了银河这么远,我还是会回来见你的。”
张爱玲回答道:“那时你改名换姓,把名字改成张牵,或者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当然,大家都知道,一场笑谈而已。
看看,她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说我永远爱你,跟随你,而是说:“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这样的海誓,这样的山盟,一点都不豪迈,一点都不气势,却是轻歌曼舞似的侠骨,潺潺溪水流淌般的柔情。
不得不欣赏张爱玲说情话的水平实在高人一筹,就连情场老手胡兰成都自叹不如。
张爱玲这样描述胡兰成坐在她家里:“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的笔下没有琼瑶式的情话,诸如我好想好想你,我好想好想天天看到你,我好想好想……
而是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潜台词是;我希望你天天来坐坐,天天来看我,天天来陪我说说话,天天来交流文学。我天天在家里静静的等待你,你一定要天天来,我有好多好听的话要说,而且只对你一个人说,哪怕天变了,你好景不再。
看看,看看,这样与众不同,这样超凡脱俗,这么有个性,这么张爱玲。
看看,看看,好个张爱玲,好个说情话的冠军选手!
看看,看看,说的情话有着好优美的画面感,好优美的动感,好真实的场面感!真是现实与幻想相互交织,现场与未来相互交融!
看看,看看,说的情话有布景、道具、声光电、色彩,时间、地点、主人公、对白,一应俱全,纯粹就是编排的一台舞台剧、音乐剧。
呵呵,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
怎能不让我觉得那么空灵,那么韵味,那么旋律?
这样的感情付出,这样的情致,这样的格调,生动得让人窒息!将教科书式,但同样用情至真的一句“我爱你”和“我想你”反衬得光环尽失,寡淡无味。
我仿佛听到“我爱你”咣的一声掉到地上粉碎了,跌落得再也无法拾起来。
我仿佛看到“我想你”被折叠成一片薄纸片,随手一扬,随风飘走了,不知方向,不见踪影。
她的小说开头别开生面,直击眼球。
小说《沉香屑》一发表便让她一夜成名,小说的开头这样写道:“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就凭这一标题和开头就会让人忍不住想阅读下去,于是张爱玲收获断言:“张爱玲一定会轰动文坛的!”
这样的开头摒弃千篇一律,摒弃陈旧老套,主动给读者设计出静谧的、温暖的、祥和的、舒缓的阅读环境,好似让读者处在今天推崇的“慢生活”、“轻生活”里,怡然自得,舒心愜意,捧着一本书,伴着一炉香,边读书边养心养性。
真应验了一句话:读书是最好的修养!
我想这应当属于一种有诗意的生活。 诗和远方究竟是什么?在哪里?
“远方”就是眼前的铜香炉,就是沉香屑,就是一本书。“诗”就是那屡屡弯弯绕绕的灰白色烟雾。这一切组合成“诗意”,这样的生活就是诸多饥渴而盲目的人们想尽千方百计去追求而终不能抵达的彼岸。
镜头切换到今天这个时代,太多盲目而自负的人片面地把“远方”曲解为某次航班、某次高铁、某次自驾,曲解为夏威夷海滩和三亚湾,曲解为跑马溜溜的山上,和那些春天鲜花盛开、夏天凉风习习、秋天五彩斑斓、冬天漫天大雪的美丽地方。自以为是地把“诗意”想象成月光洒在一顶帐蓬上,自己躺在帐蓬里揉搓着野草,做上一个嬉水或搭积木的美梦。
殊不知,“诗和远方”是多姿多彩的,并不是单一和唯一的。是啊,我常常端坐书房,伴着一只褐色的紫砂茶杯和窗前的三角梅、红豆杉、高山杜鹃、铁皮石斛,手捧一本书,逍遥自在地“诗和远方”。不亦快哉!
时间过去几十年,这样优雅的小说开头不正是今天人们所需要的生活?
今天的人们太多焦躁不安,匆匆赶路,是该停下来歇息,不要只顾找寻“时间都去哪儿了”;是该点上一炉沉香屑,听一听故事,缓一缓对物质的过度追求;是该点上一炉沉香屑,读一读书,追求一下别样的“诗和远方”,实现生活的初心和生命的意义感。
她给所谓缘分下的定义梦幻得让人陶醉。
她和胡兰成热恋期发表的《爱》,其中写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想,这就是她给缘分的定义,给幸福的定义,给爱的定义。于千万人中的唯一遇见,于千万年之中的唯一遇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没有擦肩而过,“刚巧”。这种“遇见”是必然中的偶然,偶然中的必然。你不走来,她(他)不会来到;你去早了,没有;你去晚了,迟了。“刚巧”赶上了,目光对视的一霎那就决定了:就是你了!然后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于是,缘分降临了,爱情降临了,幸福降临了。
这场景梦幻得如同载人航天,行走在月球,飘飘然。
这场景梦幻得如同哼着曲儿荡秋千,悠悠然。
这场景梦幻得如同青春鸳鸯徜徉在月色荷塘,欣欣然。
这场景梦幻得不应该在人间,而在天边!
呵呵,告诉你,张爱玲,我不是在天边,而是在一家成都平原的县城电影院,在1987年3月13日那天,傍晚时分,拿着一张电影票在居后的几排对号入座,蓦然侧头,一个跟我一般大的男青年微微一笑,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2016年国庆于四川眉山东坡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