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与我们渐行渐远的小说,也许还是一部终将被缤纷的当代文坛所湮没的小说。但,这又是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作品——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被王蒙誉为“大地和青春的礼赞”、“青年奋击者的壮美诗篇”的作品。
1984年问世的《北方的河》充满激情,又极其前卫。是小说,但完全没有采用了“革命的现实主义”手法,小说的情节只有一个粗线条的梗概。在当时也许可以套用“革命的浪漫主义”这一概念,可作品更像是一部长篇散文,其重视主观抒情的特点,以致被人称为“心态小说”。
小说从“一个有四年制汉语专业本科生基础,一门半外语,六年插队新疆历史,具有一定热情和干劲,身体条件良好的三十多岁老青年”开始,这个老青年被分配到北京计划生育办宣传科做科员,可他不甘心命运的被安排,于是决定报考研究生,在毕业前的暑假里他挤出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去调查北方的大河。在调查途中,他与一个北京的女实习摄影记者结伴同行。回北京后,他因准考证不能发放、想调查黑龙江却囊中羞涩,家庭生活艰辛而烦恼。那个女摄影记者对他情愫暗生,可他无法回应。为了排遣心中的块垒,他又去调查了北京近郊的永定河。最终,在北方的河流中他重新获取了力量和自信。他出人意外地直接去闯A委员会,向党委第一书记当面陈情,获得了准考资格。于是,“他在梦中紧紧地攥住拳头,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经启程了,他感到力量正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骨骼中蓄集。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正在继续获得着青春。他听到一些新鲜的诗句正踏着浪涛的节奏远远传来。他已经朦胧地读到了一首真正的诗篇。他明白,在黑龙江和北方的条条大江长河上,那首诗就要诞生了。他也仿佛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那是一个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把她打垮的、热情似火的姑娘。那姑娘正轻蔑地踩着河岸上丛生荆棘,笔直地正对着他大步走来,他甜美地睡着,静静地等待着她走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慰藉的微笑。”
毫无疑问,这部小说充满英雄主义的精神,崇尚的是不懈的奋斗。在这位老青年与女记者同行的途中“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色。这是我的黄河父亲在呼唤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长裤,把衣服团成一团走向那姑娘。‘不,太危险了,’她仰着头恳求着他。他又清楚地听见了这声音里的那种信赖。他感动得心里一阵难受。‘拿着,等着我,’他低声说,‘你看那渡船泊在对面呢,我回来时坐渡船。’他望着那姑娘的黑发在风中飘拂着,他使尽力气才忍住了想抚摸一下这黑发的念头。时间不早了,他想,他又看了一眼那姑娘的头发,就急匆匆地朝着那片疾速流动的火焰奔去。”这个“他”与海明威笔下那个老渔夫何其相似!正是这种风格和色彩,在小说问世的1984年,令许多与作者同时代的人怦然心动。在那个时代,他们曾经狂热地捍卫“理想”“崇高”“神圣”,热衷于砸烂旧世界并急切地希望在自己的手中创造一个新世界。但是,作者并没有反思当年那种以神圣名义的狂热,以及导致的混乱和灾难。甚至对那个女摄影记者的父亲——一个学校传达室打钟的工友,仅仅因为当过国民党兵就被活活打死!也只是“冷峻地迎着她的目光,‘你骂吧!我在那时候也是一个红卫兵。’”冷酷?傲慢?自责?装逼?或许都有,或许都只是“可以有”。
作者在《序》中宣称“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为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从这种观点看来,一切又应当是乐观的。”
作者,张承志。“红卫兵”名称的创始人,写血书要求下放到内蒙草原,当了四年知识青年又华丽转身上了北大,毕业后分配到中国历史博物馆从事考古工作。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第二、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获奖作者,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专业作家。再度转身时,已是自由作家,体制的尖锐批评者。1991年,这位被称为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穆斯林作家因《心灵史》引起了文学、史学界广泛争议和批评。
河流何曾分南北?急流汹涌只因地势使然。湍流虽然壮观,但咆哮恣流的洪水更多的只是意味着灾难!当激情消散洪流退去大地上早已狼藉一片。河流总要奔流,但奔流的永远是变迁。2014年《南方人物周刊》上曾刊文《张承志 走不出乌托邦》。张承志还在与天与地与人奋斗的梦中吗?
我们都在河流中,无人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