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本是乡野间无尽的资源,只因我们常觉清风沁寒、皓月惨淡,终不及东风夜放、凤箫声动更为热烈、变幻,便于不自觉时渐渐地疏远了它们。当我们终于有些厌倦了水泥森林,受够了烟尘尾气时。则又带着一丝丝猎奇、一点点怀旧,出现在旅游地。此时,那些精明的导游常爱指着那些奇妙的山山水水故弄玄虚地问游客:“你们数,这里晚上会有几个月亮?”然后,带着一副狡黠的微笑,满意地听着游客们五花八门错误的回答。
一日,我也坏坏地问:“武夷山天游峰前有九曲溪,溪水为天游峰所阻,随即绕一峰而折返,你道月上中天时,有几轮明月?”
友道:“这要先问你心中有几轮明月?”
心中有几轮明月?
的确,最容易忘记的恰恰是心中明月!若无心中明月,纵有皓月当空,亦终为虚空之像,空中月、水中月,皆因境而现,又何言几月?也许武夷山的导游们饱受武夷山儒、释、道三教文化浸淫,早已明白个中道理,只是在众说纷纭时,淡淡地纠正道:“共有三轮明月,天上一轮,水中一轮,心中一轮。”此言虽白,却是切中要害,充满机锋。
相传,武夷山由彭祖所开。这位原籍徐州的仙人,不知于何时,离开了老家后,一路潇潇洒洒来到了福建,竟爱上了山清水秀的武夷山,终成武夷开山之祖,为武夷山带来了绵泽不绝之灵动仙气。
此后到了宋代,武夷山又多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文人。“奉旨填词”的柳永自此北上,演绎出他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而由北归来的朱熹,则在此山中建起武夷精舍,绷起他的脸道:“存天理、灭人欲”将理学推向了极致。
历史总爱在人不经意时开个玩笑。自武夷书院出来的游人大多怀着对朱老夫子满腔敬意,导游们却在九曲溪畔指着溪边的二块巨石津津有味地讲起了朱熹和狐狸精的风月恋情。
且说当年朱熹在隐屏峰下的武夷精舍讲学、著书立说。一天夜里在天游峰下的小亭子里面一人对月饮酒。不意忽现一妙龄女子——胡丽娘。皓月当空,美色当前,老夫子此时哪里还记得“天理、人欲”,只知道殷勤相邀、共饮唱和。此后日久情生,才貌双全的丽娘和老夫子俨然过起了恩爱生活。其实丽娘是修炼千年化为人身的狐狸,只是她怕失去朱熹,一直不敢直言自己的前世今生。却说武夷山九曲溪中有一对乌龟精,嫉妒丽娘的法力。于是就乘丽娘外出时候,跟朱熹说,你妻子是狐狸精,不相信的话,你晚上看她的鼻子。会有意外收获的。朱熹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心里记下了。夜里假寐,后来果见丽娘的鼻前挂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玉箸。朱熹失声大叫。丽娘从梦中惊醒,玉箸掉在地上,化为粉末。丽娘掩面痛哭。说这是她千年修行的魂魄所在。如今没有了。不得不离开。在外看热闹的老乌龟夫妇窃笑,见朱熹闻声而至,急忙落慌而逃。朱熹愤然拿起桌上的毛笔,点将过去。将老乌龟夫妇化做一对石龟,成了九曲溪畔的“上下水龟”。丽娘离去,后悔莫及的朱熹随后紧追,但逃回山上小庙的丽娘已溘然逝于百花丛中。朱熹、丽娘就此缘尽……
武夷山风月多情,一个忙于著书立说,成天嚷嚷着“存天理、天人欲”的朱老夫子生生被武夷山的清风明月改造成了一个人妖相恋的多情种子。800年后,民国总统蒋中正先生则在武夷山天游峰巅为他的夫人宋美龄建起了一座行宫,欲与夫人在清风中共赏天上银盘、九曲明月,且歌且舞共同续写他们的忘年恋情。若不是西安事变华清池的子弹击碎了蒋公的柔情梦,只怕武夷又添一段千古情话!
世间万物变幻无穷,人之心性自然也不可一言以蔽之。政治领袖蒋中正一生之中当然会有柔情似水,而在明代才被神圣化的朱熹其实在宋代却充满了争议。且不论他在台州为了与永康学派的观点之争,一手制造了严蕊冤狱,严刑逼供一个风尘弱女子,企图以风化之罪污陷台州知府唐仲友。《宋史》载,南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时任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朱熹,罗列了朱熹十大罪状,如“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为害风教”、“私故人财”等等,其中还包括“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之偕行”,“家妇不夫而孕”。据此,沈继祖主张将朱熹斩首。令人寒栗的“庆元党案”是从思想到生活作风对朱熹的全面揭发,无疑是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严蕊当年宁死不肯陷害他人,最终在被岳霖释放后留下一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大度豁达之气流芳百世。朱熹面对严峻的弹劾,则是上表认罪,说“草茅贱士,章句腐儒,唯知伪学之传,岂适明时之用。”且还承认自己“私故人财”、“纳其尼女”等等数条,并说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表示要悔过自新。一代大儒,斯文扫地!最终,朱熹被弹劾挂冠,宋宁宗还当朝宣布道学为伪学,禁止传播。下诏命凡荐举为官,一律不取“伪学”之士。
人之一生,或因时、事而心境不同,所见虽同却行为各异。东坡豁达时见清风明月道“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亲情牵动时又道“明月何时有,把酒问青天”;李白寂寞时“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甫羁旅时,叹“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柳永沉醉于风月,出入青楼、混迹红尘、一生潦倒,竟成一代词宗。虽客死他乡,但红尘中的知己却慨然解囊将他安葬,800年后,流落镇江的孤魂终返故乡。朱老夫子著书立说,虽不失为一代宗师,但“人欲”不灭,徒留话柄为后人所讥;蒋总统几乎将江山丢尽,唯于爱情却有一份真收获。
风月本无心,只是人多情。既有情,又何妨在清风明月中或诉、或悟?只是相由心生,心中当存一轮明月,免生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