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郑思肖《墨兰图》的精神象征

刘工:郑思肖《墨兰图》的精神象征

——诗人画家恪守的“香草美人”气节

北宋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有一句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对应此言,宋末诗人画家郑思肖则是一位“位卑未敢忘忧国”式的知识分子。

郑思肖(1241~1318),字忆翁,号所南,亦自称菊山后人、景定诗人、三外野人、三外老夫等,福建连江人。无从考证的是,郑思肖的原名不详,取名“思肖”隐含宋室国姓思“赵”之意,字号“忆翁”和“所南”寓含怀念赵宋王朝之意,就连他的居室也以“本穴世界”命名,合意即“大宋天下”。郑思肖20岁时曾以太学优等生的资历应博学宏词试,授和靖书院山长(讲学者),但他秉承父学,一生布衣,孤傲不群的性格成就了他在诗画方面的独树一帜,特别精于画墨兰。可敬的是,南宋灭亡后,郑思肖学习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精神,自称孤臣。所谓“孤臣”,史传元军大举南下时,他曾直抒己见向朝廷献抵御之策,未被采纳,此后寄食苏州城南报国寺,孑然一身。

先不论郑思肖不忘故国之情的缘由,也不论自称“孤臣”之目的的纯杂,仅以元人郑元祐在《遂昌杂录》中记载:“喜佛老教,工画兰,疎花简叶,不求甚工。画成即毁之,不妄与人。”由此他存世的画作极少,只能围绕孤品《墨兰图》探究这位诗人画家的内心世界。在诗人眼里,钟爱兰花是一种文化,有人几乎到了成癖的程度。兰即香草,屈原在《离骚》中写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故此,以“香草美人”象征忠君爱国的思想,成为一种表情达意的载体,体现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对人格的追求,遵循孔子所说:“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所以对于文人画家来说,兰是一种文化符号,兰与梅、竹、菊合称四君子。

这幅《墨兰图》是郑思肖的代表作,纸本,纵25.7厘米,横42.4厘米。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在这幅画的右侧,书有画者题诗一首:“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此诗可视为郑思肖借“兰”作画的自叙,表达自己超凡脱俗、清高自傲的襟怀。这种以诗配画的表现手法,缘物抒情的深化了《墨兰图》卷的题意,不俗不艳不媚不屈。在此画的左下角,钤有隶书“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万古”印一方,表示画者的画不轻易送人,尤其是对前来索画的元朝官员,体现出“头可断,兰不可得”的誓言,以及他自身的布衣傲骨。在此画的左侧,落款为“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钤有篆书“所南翁”印一方。在画幅的正中为一株墨兰,此乃构图正是郑思肖的一贯风格特点。后世传颂郑思肖画兰,寓意故国山河的沦丧,故而画兰无土无根,此幅《墨兰图》得以完整表现。另外,在此画幅上有“嘉庆御览之宝”、“乾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钤印各一方,还有“御书房鉴藏宝”、“三希堂精鉴玺”钤印各一方等印记。故此,这幅画作宫藏有序,是一幅传世作品。

以此画落款“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推算,即公元1306年(马年)元宵节。这一年郑思肖65岁,距南宋灭亡已过27年,但他“香草美人”的气节丝毫未减,犹存一种浓郁的孤傲。在宋末画家中,郑思肖的诗文与他的画作形成一种“诗画合一”的文学气场,他论诗主张“灵气”说,认为诗是天地、人心“灵气”的集中表现。为此,他的诗作多以怀念故国之情为主题,其诗或明或隐,表露出对宋王朝的怀念和忠心。著有《郑所南先生文集》、《所南翁一百二十图诗集》、《锦钱余笑》等。特别是明崇祯年发现的《心史》,书题“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书”,被后世尊为用血和泪写成的一部奇书。

元代画家王冕称赞郑思肖:“文章学问有古人风度”,“其上世以来,儒者也;而先生于佛、老两教,则皆喜其说”。为此,从《墨兰图》的文学性来欣赏此画,这是一幅非常抒情的文人写意水墨画。郑思肖描绘出兰草的野逸萧闲,孤高自傲的品质,气质如兰的屈原式文人的风骨。虽然,此画的画面构图简洁而舒展,几片兰叶互不交叉,两朵兰花饱满,形态清幽脱俗,但丝毫不见孤单落寞之感,从而尽得一种清逸儒雅的君子风范。据此可见,郑思肖的笔端不露丝毫霸悍之气,他的用笔沉稳流畅,挺拔刚劲,婉转富有变化,表现了兰叶挺拔、富有韧性、刚柔相兼之质。正如元代画家倪瓒在《题郑所南兰》中评说:“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这株“墨兰”在中国绘画史上散发出千古不灭的馨香。

楚人屈原对兰花极为赞美:“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故画兰亦称写“离骚”。但兰花被单独作为画幅主体在中国绘画史上出现较晚,郑思肖则是画兰史上影响最大、最早的作品之一。然而,郑思肖画兰抒情,洁身自好的品格如兰,但也受尽后半生很是凄苦,在他诗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怒言“头可断,兰不可得”,平日“坐必南向”,逢节“望南野哭而再拜”的言行中,他与身为宋朝皇族后裔的赵孟頫绝交,鄙视曾今的好友在宋亡后入仕元朝任官,恶其“受元聘,遂与之绝”。

他在《三教记序》中自言:“我自幼岁世其儒,近中年闯于仙,入晚境游于禅,今老而死,至悉委之。”显而易见,他是一个尊儒、重道、修禅之人。如此执着的人,郑思肖在宋亡之后不能逆子贰臣,注定不会有多少知己好友,只能以兰为友清苦余生。是可悲还是可敬,他丝毫没有领悟“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的至理名言。在改朝换代之际,他选择了不忘故国而孤老终生,恪守着一个诗人画家“香草美人”的气节。他在《飘零》诗中写道:“飘零书剑十年吴,又见西风脱尽梧。万顷秋生杯后兴,数茎雪上镜中须。晴天空阔浮云尽,破屋荒凉俗梦无。唯有固穷心不改,左清右史足清娱。”这是他在苏州数十年动荡生活的真实写照。作为一个诗人画家,他的感伤太多,经历了丧父、丧妻、丧君、丧母、丧子、丧国之痛,还有一个妹妹出家为尼,下落不明。

那么,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画家,他为何要孤傲地死守“香草美人”的气节呢?依郑思肖的才华,只要他卑躬屈膝就可衣食无忧,甚至荣华富贵,但他孤独地写道:“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我们从郑思肖20岁时应博学宏词试所写的《自戒》试文中,洞察到他嫉恶如仇的纯真。他在《自戒》一文中抨击无行之人,心胸间充满诡异、献媚、凶残、嫉贤妒能之戾气。崇尚君子儒,以“忠孝仁义”为本,有利于国家,爱惜其在家族、在故乡的好名声。他书以自戒,就是告诫自己要学圣人之道,终身信守孔子儒行中的精要之处,不失君子风范。

郑思肖出身太学,学生时代专攻儒家经典。众所周知,太学是中国古代的国立大学,初为王公贵族子弟的最高学府,南宋开始招收中下级官员子弟和平民优等生。郑思肖的父亲郑起,是一位潜心穷理尽性之学,束躬修行的名士,一生著述颇丰。他年少时秉承父学,太学毕业后授和靖书院山长,而主持过此院的正是他的父亲。虽然,其父为人方直严毅,言不及利,语不阿媚,但他与公卿大夫交往,在官学中的人缘自然强于平民百姓。让后人肃然起敬的是,在南宋遗民中,郑思肖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极深的学子,又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作家。自南宋灭亡后,他已将不惑之年,从此死守一个知识分子“香草美人”的气节,让后人仰慕至深。在他的身上,既能体现出前朝遗民作家群体的共性,同时也彰显出他自身个体的特性。

在南宋遗民中,郑思肖的遗民思想、失落情绪在当时表现的最为强烈。他自称“孤臣”,诗文中饱含着无限的“不忘故国”之情,吐露的尽是纯然愤俗的君子品行,忠烈愤懑的遗民心情伴随他一生。但是,郑思肖并非是一个看破红尘的文人,他尊儒、重道之学,但又信仰佛理,寄食寺庙,但并未削发为僧,晚年还探究天人性命之学,寺庙只是他的避风港而已。不过,作为一个受过正统教育的作家、诗人,绘画只是郑思肖诗文之外的事。在绘画领域,他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绘画的题材比较偏狭,仅擅长水墨兰竹,信手数笔与题诗相得益彰,抒发自己的思想情绪。不可否认,郑思肖的墨兰画法在中国画史上堪称首创,以诗配画,数笔写意极易表达文人的胸臆。遗憾的是,郑思肖的存世画作极少,除此《墨兰图》之外,我们在他的诗文中处处感受到的都是遗民情结。其中“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的诗句,被后人广泛引用。

若论郑思肖不忘故国之情的缘由,首先是他留给后世的诗文,特别是他撰写秘藏的一部《心史》,被推为奇书。后人感慨他充满念念不忘故国的诗文,以及他哀叹壮志难酬的愤懑,合乎“爱国就是忠君,忠君就是爱国”的逻辑。值得厘清的是,根据郑思肖的人生经历,以及他在诗文中的激愤情绪,诊断他患有偏执性精神障碍较为准确。从精神疾病的层面来解释,偏执性精神障碍是他孤傲不群的个性走向极致的病理结果。从他诗配画的表现意图来认识,他的诗画折射出满怀忧愤的变态心理,正是这种极端化的表现形成了他借笔墨抒发胸中逸气。

从诗画合一的角度来赏析《墨兰图》卷,墨兰是一首无声的诗,飘逸中流露出“香草美人”的气节,平淡中蕴含着“兰兮清清”的忧思。正是郑思肖心理变态的极致表现,使他在元代画坛上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晚年的郑思肖居苏州城内的万寿、觉报二刹。延祐五年(1318)病卒。临终前,郑思肖把仅有的一点家产捐给寺院,并接济穷困的四邻乡亲。嘱其好友唐东屿:“思肖死矣,烦书一位牌,当云:‘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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