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 | 仗势欺人的艺术比德论
在中国历代书画家圈子里,几乎人人皆用“画品”与“人品”来阐述绘画思想的辩证关系,常有“人品即画品,画品即人品”之论。这是儒家的美学思想,集中体现在中国的人文精神上,提倡的是人的精神与灵魂之美,它对中国画家的艺术修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由于儒家学说表现的是道德伦理思想,孔子提出“绘事后素”与“明镜察形”论,他把绘画作为劝善戒恶的工具。此后,类似的艺术教化功能论不断地被阐述,构建起以儒家思想为先导的绘画表现意识。结果是,中国有成就的画家主要是官场文人和士大夫,他们深受儒学思想的影响,强调心性修养对于绘画的决定性作用,体现出“大心”的志向抱负,“进学”的书卷之气,“立品”的表意德操,“养气”的怡养心性的艺术思想。
在中国绘画艺术史上,人物画是最具教化功能的一个画科。在人物画发展的初期,描画圣贤先哲、帝王将相、功臣烈女的作品占了相当比例。这与儒家强调的绘画教化功能有着直接关联。因此,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无疑都认识到绘画的教化功能,竭力地利用绘画艺术为自己宣扬的政治、伦理纲常服务。因而,中国绘画就此成了书写图像历史的工具,同时也为各门类艺术家提供了入仕为官的机会。恢弘的是,此类题材被历代热衷仕途的画家继承和发扬,延续至今成为美术工程。
例如,在深受儒家思想教化的王朝政治官僚中,明人董其昌以书画闻名于世。可以说,董氏是一个以艺术成就卓立于中国文化史上的巅峰人物,但此人又是中国官僚阶层中最具两面性的文人。据载,董氏入仕,恰逢礼部侍郎田一俊死在任上,他专程请假跑了数千里路,护送田大人的灵柩回乡葬下,为此赢得了士林一片赞誉。但董氏在贪鄙、横暴、无耻方面,他比自己的前辈同乡,官至内阁首辅的徐阶有过之而无不及。董氏本人骄奢淫逸,老而渔色,有多房妻妾,且招致方士,专请房中术,荒淫无耻到了变态的地步。更为骄横跋扈的是,董氏60岁时因强抢民女,最终引发“民抄董宦”事件,成为明万历年间震惊朝野的一件大事。
由于儒家说教的是“比德”精神,由此中国绘画艺术特别注重所谓“人品”与“画品”的关系,这又造就了中国花鸟画中“梅兰竹菊”等题材的经久不衰。特别是貌是情非的官僚士大夫阶层,喜好用“梅兰竹菊”表达心志的目的就是儒家“比德”论在起作用。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喻义:从水的不舍昼夜看出其勤勉,从松的不畏严寒看出其风骨。这正是儒家思想将审美与伦理相联系的理论。因此,在历代文人画家笔下的梅兰竹菊,早已不是自然界中的风物和花草,而是所谓的高洁傲岸、坚贞不屈的人格象征。
显而易见,儒家赋予中国绘画艺术的目的含有教诲的性质,它特别重视艺术的伦理和社会功能,把“美与善,德与艺”联系在一起,这是儒家历来的传统。因为礼仪支配着中国人的生活,而且还规定出一套标准。所以,绘画就必须在其标准下创作。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德是用来衡量所谓“艺”的标准,而“德”的本义是“道德”或“品行”,德是道的载体,是道的体现。由此,中国文人画家深受儒家伦理思想的教化,自觉或不自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看重“德”的功效,把“人品”与“画品”联在一起,用儒家的审美标准去衡量艺术,从而影响了对艺术作品的品评与鉴赏。
然而,最具特色的是中国文人画家的身份,他们往往集画家、观众、鉴赏家、批评家为一身。这是中国历代官场独有的文化霸权,也是中国文人艺术的生命力所在。他们既作画又赏画,也作批评,观点或褒或贬,对一件艺术作品的价值影响很大。文人作为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特别是官场文人,他们有类似的体验和相近的审美趣味,其审美趣味相投则多加褒扬,反之则加以贬斥,雅俗就在股掌之间。
自古以来,由于中国社会的文化构成总是以政治文化为核心,即使不停的改朝换代,纯粹以艺术为职业的画家都难以生存。如果要实现梦想,只得学会投机的生存技巧,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心态与行为。这种情形,一方面表现在王朝政治对文化艺术的主导,欣赏决定于官场的认可价值与人脉的层面;另一方面表现在艺术思想上的奴性,目的只为烘托王朝文化的教化价值与和谐的层面。
由于儒家赋予了统治阶层的统治术,促使中国历代画家只要学会和领悟这种生存技能,迎合其正统和参政辅政,所谓画家才能名垂史册。这一切,是否就是画家的机会主义呢?在权力至上的社会里,在一个保守与理性的时代中,画家的命运便是机会主义的具体显现。中国是人文科学强盛于自然科学的社会,普遍的中国人在忙于生计和体验生活这两个方面很矛盾,要忙于生计就得世俗,想体验生活不免要遭到指责。由此,道家思想在这方面给矛盾中的中国人提供了另一套的生活目标,这套标准的核心就是“道”。
在儒家思想的指引下,中国历代的统治者为了稳定社会,调和社会矛盾,几乎都把文人当做社会阶层的精英来使用。这么一来,使得中国画家几乎都是诗、书、画等各个方面的全才型人物。在他们眼里,绘画艺术就是一种高雅的玩法,时常也自称为雕虫小技,而自诩互捧人品、学识则是至关重要,结果是官位越高画品越高。艺术批评也就成了说你高深,可谓是深不可测,标准取决于为谁服务;说你俗,俗不可耐,标准取决于同行不同道。事实上,所谓的文人画创作,大多是遣情写性的一种文化社交活动,这又完全不同于画院的宫廷画家。对于宫廷画家来说,作品的好坏只能等待皇帝的赏识或后人的评判。但随着朝代的兴衰,宫廷画家与文人画家也会与时俱进,且也挣脱不了儒家思想的束缚,只得把雕虫小技变着法子再表明志向。
如果说,儒家思想是为中国人设计的一种秩序,以及对这种秩序的顺从方法,那么中国艺术家永远也不会得到精神上的完全满足。在这种秩序里,因为人的个性与精神被自我隐藏起来,面对压抑和压制,在持续不断地忍受中最终失去了自己,变得亦官、亦文、亦艺,方能附和儒家伦理和社会功能。从某种意义上论,儒家思想又逼迫自由者抗争,在迎合儒家的道路上走进山林,这些人以隐士自居,不愿苟且而找寻另一种生活态度,这就是隐士。不过,隐士又是什么人呢?他们是中国官场之人、好文之人、赋闲之人。而这些人运用的更是一种为官之人的心计、好文之人的躲避、赋闲之人的乐道。因此,退向荒野僻地的人或退避官场的文人,立即会笑谈摆脱官场的快活。
现实是,在接受过儒家思想教育的官场文人、士大夫是不可能丢弃以政养文,以文养心的途径,不得不依靠中庸思想来丰富艺术手段为政治服务的方式,不得不跻身官场为之效力。所以说,在中国绘画艺术的思想中,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主体是从事绘画艺术创作的画家,而受道家思想影响的本体是绘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