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工|宋·李唐《采薇图》的历史故事?
——崇尚气节,影响后世的大画家
李唐,字晞古,河阳三城(今河南孟县)人氏。有关李唐的生卒问题,所谓学界时有争论,这里毋须再论。综合史料,李唐在宋徽宗赵佶时代补入画院,建炎(1127~1130)间由太尉邵宏渊推荐,授成忠郞,画院待诏,赐金带。时年近八十。由此可见,李唐是在宋高宗赵构“建炎南渡”时,较早在江南复职的北宋老画家。
史载,李唐擅长山水、人物。山水变荆浩、范宽之法,笔意苍劲古朴,气势雄壮,开南宋水墨苍劲、浑厚一派的先河。晚年的李唐去繁就简,用笔峭劲,创“大斧劈”皴法,所画石质坚硬,立体感强,画水尤得势,有盘涡动荡之趣。在人物画创作上,初师李公麟,后衣褶变为方折劲硬,自成风格。另外,李唐还工于画牛,颇得唐代画家戴嵩遗法。存世作品有《万壑松风图》、《清溪渔隐图》、《烟寺松风图》、《教子图》、《长夏江寺图》等,其中《采薇图》最为有名,大约属李唐的晚年作品。
此幅《采薇图》为绢本设色,纵27.2厘米,横90.5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从中国传世名画的题材而言,此画画的是商朝末年贵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采薇,典出《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薇,野豌豆属的一种,可食用。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相传,孤竹君遗命立季子叔齐为继承人,国君死后,叔齐让位给兄长伯夷继位,伯夷执意不受,叔齐也不愿继位,最终兄弟俩先后放弃王位,投奔周国明君周文王姬昌。姬昌死后,周武王姬发继位伐纣,伯夷、叔齐二人扣马谏阻,未果。武王灭商后,伯夷和叔齐耻食周粟,居于山中采薇而食,最后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这则“不食周粟”的故事,成为形容气节高尚之人的代名词。可鉴,老画家李唐画这幅《采薇图》,可谓是崇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信条。
在明人郁逢庆编撰《续书画题跋记》中记载:李唐在宣和、靖康(1119~1127)间已著名,又载李唐诗曰:“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可见李唐南渡后,他的画作在江南并不好卖,生活一度非常窘迫。也许正因如此,李唐南渡后画《采薇图》的目的,是借“不食周粟”的故事,崇尚个人气节,或另有动机。据此,在此画中的石壁上题写:“河阳李唐画伯夷叔齐”,点明了此画的背景故事。这幅《采薇图》有明人项元汴、清人吴荣光等收藏印多方。幅背有明人宋杞、俞允文、项元汴,清人永瑆、翁方纲、蔡之定、阮元、林则徐、吴荣光、潘霄汉的题记。所以,这幅《采薇图》倍显历史价值。
欣赏《采薇图》全画,画面的气氛清古、凝重、萧瑟。在画面的中心位置,一块巨石光滑如砥的占了整个画面的一大半。伯夷须眉堂堂地抱膝安坐,神态老成持重,眉宇间仿佛还带着许多的忧虑,似乎正在追忆故国的往事。叔齐的形态略显活跃,他的身体斜倾,右手撑地,左手探出二指,像是在向伯夷诉说着周武王“以暴易暴”的罪状。正如清代画家张庚在《浦山论画》中评价:“二子席地对坐相话言,其殷殷凄凄之状,若有声出绢素。”
在整幅画面的最前面,两树相对而立,一松寓意坚韧、一枫寓意安然,左侧小溪的流动使视野中的景物显得宁静肃远,虚实对应更显画面的自然灵动。如此构图,不仅映衬了伯夷与叔齐的自然状态,同时也更显画面的生动情趣,使人不禁想起王安石“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和白居易“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的诗境。尤其是摆放在伯夷与叔齐面前的镢头和藤篮的采薇工具,它不仅突出了此画的主题,更使画中人物有了一种怡然自得、随遇而安的情致。对此,李唐成功地描绘了两个性格迥异的历史人物。
李唐的前大半生生活在北宋时期,北方雄浑壮阔的自然山水与北派山水画风,成就了他的“大斧劈”皴法。南渡后,他一跃成为南宋画院的领袖级人物,博取众长,融汇南北自成画风。从这幅画的画法上来欣赏,李唐老辣劲健的用笔展现出崇古纳逸的画工。他在细节上的处理,用重墨粗笔勾出苍松的树干,然后略加些鳞纹,再以浓淡不同的色彩晕染,显得苍劲浑厚。在松针勾勒之后,再用青绿色重新复描,用笔挺拔爽利,线条虽短却充满劲力,显现出一派山景茂盛、郁郁葱葱的景象。由此,浓重茂密的背景衬托出身着淡色衣装的伯夷与叔齐,构成画面野趣的自然状态。尤其是岩石后的峭壁悬崖,松树上缠绕着古藤,营造出一派荒芜寂静的原始感,画面给人一种荒无人烟的偏僻萧疏,表达出画作者崇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气节。
那么,李唐为何要以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画此画呢?后人曲从拍马的解释,无非给李唐冠上敢于针砭时弊的文人气节,寄予他的爱国之情。事实上,李唐在经历“建炎南渡”中,他在南渡后画《采薇图》,未必是谴责宋廷投降变节的行为,也并非是所谓的、用心良苦的以此画借古讽今。理由很简单,作为宫廷画家的李唐,不可能以画讽刺被俘的宋徽宗赵佶等人,更不可能以画隐骂宋廷偏安一隅,国运不昌,帝王懦弱。固然,南宋从宋高宗赵构开始,皇帝大都没有太大作为,堪称中国历史上最软弱的王朝之一。但是,从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文化来论,李唐借“不食周粟”的故事画《采薇图》,首先不可排除此画为南宋画院的命题画作,并非是李唐带有针砭时弊色彩的画作。
对于当时画院的命题画而言,李唐是驾轻就熟的高手。据载,他在中年报考画院时,曾以巧妙地表现“竹锁桥边卖酒家”的诗句试题,受到宋徽宗赵佶的赏识,并御点李唐为第一名。假如,从讽刺当朝时弊的角度评价《采薇图》的寓意,李唐敢私下画带有明显意图的历史人物故事隐射当朝,可谓他对赵佶皇帝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是触犯中国封建伦理政治的根本,也是中国文人敢说不敢做,苟且官场之弊。
从《采薇图》的创作背景而论,李唐能在宋廷“建炎南渡”的过渡期不背弃故国,甘做偏安遗老,不为金人效力,这一点足以印证了他崇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气节。仅此行为,李唐所画《采薇图》的立意,符合南宋偏安一隅的时代悲歌,且有鄙视投降金国的宋人士大夫。虽然,由女真族建立的北方政权,金人除了生性粗犷,却也注重文化建设。为了“宽大”被俘的北宋士大夫,笼络北宋文人,金国颁布了对北宋宫廷画家的优厚待遇。据《金史》记载,金国宫廷于秘书监下设书画局,又在少府监下设书画署,在“裁造署”中也“有绘画之事”。但是,李唐不以为然,这一点表现出他的民族气节,亡国臣子的忠贞。
在宋代,尽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八个字原指女子应当守妇节,但崇尚气节则是中国自古以来固有的道德标准。但是,毁节求生的人也比比皆是。从这个角度研究李唐画《采薇图》的立意思想,封建统治阶层的虚伪性一览无遗。宋代承袭晚唐五代遗风,加之城市商业经济的发展,封建统治者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从优待到纵容官吏、推尊文士、奉禄优厚、鼓励享乐,整个社会对物欲的追求犹过于前朝。然而,作为统治阶层自知腐败亡国,但也得冠冕堂皇的宣扬“崇尚气节”的教育活动。据《宋史》记载,南宋朝廷曾三次轰轰烈烈的开展了“诏戒贪吏”的普法活动,直至灭亡。由此可见,李唐画《采薇图》的立意并非是他的心血来潮,并非是他自身所具有的所谓的民族气节,并非是鄙视那些甘为金国效力的北宋臣子,并非具有什么讽刺与抒发苦闷的意义。他画《采薇图》的立意,完全符合程朱理学所倡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气节观,同时也切合了南宋“诏戒贪吏”的普法活动。
虽然,北宋理学家程颐率先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论,在当时乃至整个宋代并未产生多大影响。但从宋朝的国家意识形态而言,面对北方强邻压境耻辱肆虐,国内僧侣信徒互相奢乱,社会道德观贬值,价值观被人欲横流等病垢,程颐之论还是有积极意义的。此论到了南宋,朱熹把它重新翻找出来,作为劝人守节的工具,但也未能挽救南宋的灭亡。这就是中国封建王朝统治文化的虚伪所在。
李唐作为南宋画院的领袖级人物,他自然需要以画劝人守节,所以《采薇图》的立意切合南宋统治者“诏戒贪吏”的普法活动。众所周知,自古以来成名的中国画家,他们主要依靠的是官场,做官或投靠高官皆是成名的途径。正因李唐在南宋画院的官场地位,他不同于市井画家的谋生艺术,所以借“不食周粟”的故事画《采薇图》,是他职责所在。
那么,成就李唐名声大噪的机缘何在?综合有三:其一,宋高宗赵构曾在李唐的《长夏江寺卷》上题跋:“李唐可比唐李思训”,这是皇帝给他广告词;其二,宋廷南渡时遗失了董源、巨然等名家的经典画作,只得把南渡复职的老画家李唐的画风作为标准,故人称南宋有院画而无院体;其三,李唐南渡后见到与北方山水不一样的江南山水,画风横跨南北宋之变局性的关键人物。所以,在中国画史上,后人将南宋画院画家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并称为“南宋四大家”。而且刘、马、夏三人均受李唐的影响,继承和发展了他的画法,成为南宋画院的主流,四家画派统治南宋山水画坛百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