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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与木匠的故事 文/沈春亭(小说)
东边的山坳上,渐渐露出了晨光,晨光一现,豫西最西边的小镇——兰草缓缓苏醒了。天微微发亮,碎石片铺成的街道上传来了扑沓扑沓的脚步声,这声音随着东方渐趋明亮,愈来愈強烈、稠密起来。那是挑着木桶去水井里挑水的,揉着眼睛上学的,引车卖浆及扛着镢头下田人的鞋底子与古老街道磨擦出的声响。
直到红日完全照亮了街道,小箭沟河口,街道西边一座低矮的门面房,房内的铁匠铺的炭火生着了,在风箱的扇动下,炉火熊熊地燃烧着。铁匠用钳子夹出一块烧透了的铁块,放在砧子上,用小铁锤在砧子上敲打着,他龇着牙,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哼哈声,两个健壮的徒弟,在小铁锤的指引下,在哼哈声中辩认出暗示的声调,大铁锤抡得虎虎生风。时而砸,时而击,时而捻,历经周而复始的淬炼,渐渐的,一件铁器就成型了。
这位铁匠就是我的外祖父,他是兰草几家铁匠铺公认的最有名的铁匠,手艺好得没啥说。每当一件家什在即将完成最关健的几步,外祖父就会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而且又极巧妙的事由把徒弟支开,原来他要进行知识产权保护呢。手艺是不能外露的,技术是不肯轻易传人的。外公有两个徒弟,他觉得一个太笨,一个不笨但是没良心,所以从不让徒弟沾手技术活。
铁匠有了好手艺和过硬的技术,活就稠得很。活一稠,收入也就高,所以他早早置下了不菲的家业。新建的三间大瓦房,里外用白石灰饰得锃亮,象庙宇一样。外公极会享受生活,冬天炕上铺的是羊毛毡,狗皮褥子,夏天铺的是凉席。天热了,不打铁了,他就穿上绸裤子,手上端着水烟袋,在打麦场吸着烟,风刮得绸裤子呼噜呼噜一声响。外公吸的烟丝是上了麻油,加了仁丹,格外地香,外公在场边和人们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讥笑那些没本事的人。当年能穿上绸裤子的人少得很,连公社干部穿绸裤子的人都不多,村一级的干部只要裤子上没补丁就算体面了,谁还指望穿绸裤子。到了春节,我那外公是整扇子往家里背肉。
这世上的财神也是巴结有钱的,铁匠的光景好,养的猪,上膘快;鸡,下蛋勤;院子里的树,也长得粗;就连自留地种的瓜,也比别人家的结得多。他住的地方就叫兴旺沟口,那个地名就吉祥得很,而且在生产队里地势最高,每到夜晚,他家里煮肉的香味、烧酒的醇香味,在村子里无孔不入地飘荡扩散。村子里那些羡慕的人、忿恨的人不约而同地骂道:“狗日的,美死了。”
在铁匠门前偏北的凹地里,住了另一位匠人,他是木匠,姓王,和铁匠都是属马的,同岁。但他辈分不高,人叫他“大哥”,称铁匠“三叔”。王木匠生的方脸阔口,赤面发稀,身板很壮,前门牙早就掉了,嘴一张像个黑洞,人送外号“王门子”。木匠言谈木木讷讷的,是个老实疙瘩,被人极为好央及,谁要是让他做个锄把、镢头把,木匠就尽义务做成,分文不取,做成后还送到你的家里,让你试试趁不趁手。若是钉个锅盖啥的,略费工一些,只要赚点工分就行了。每当老王尽义务,出闲力时,他的老伴就不乐意了。老伴脸上生着麻子的高个子女人,她一见老王不要钱,就当面骂道:“你不要钱,拿你那骨殖去买盐、称油啊?”老伴一骂,这场面就令人难堪之极,这时候老王就像聋了一样,挠挠头皮,一言不发地干活。说起王木匠,村里人齐称是个好人,说王木匠家的高个子婆娘“真不是东西”。
这世界上要是有骂人比赛的奥林匹克大会,王木匠的婆娘一准能得奖。她常常站在大柿子树下骂人,谁家的牛吃了她自留地的庄稼,猫偷吃了她家的鸡蛋,风刮倒了豆角杆,她那几个儿子打坏了碗,都是骂的对象。有时候也骂养的猪,吃食太奸馋;母鸡太懒,不肯下蛋;偶尔也骂自己当初瞎了眼,嫁了个烂忠厚没用处的男人。木匠婆娘骂累了、骂渴了,就喝点浆水,继续骂。时间长了,人们习惯了,哪一天木匠婆娘不骂了,人们就问,木匠婆娘是不是病了?
王木匠有着众多的徒弟,任何一位想学木工的青年人,只要有两把挂面奉上,他就接纳为徒弟,毫不保留地传授技术,比学校的老师教学生还实心。徒弟越多,他的活就越稀。活一稀就没资格和人讲做一件家俱的工价,都是主人说死了价钱。而后当地就找不到活了,他只能挑着工具箱子去偏远的乡下揽活做。
再说说铁匠,他还有一绝技,就是锻磨,谁家的石磨子秃了,不快了,得请他去锻磨。铁匠就戴着石头眼镜,拿着工具在磨扇子上叮咣叮咣锻着,锻完磨,该到吃饭时,讲究得很,吃面条要一指宽,辣子要汪,要加葱花,吃完了还要喝汤。有一次给老陈家锻磨,陈家端上来的饭,他吃了两口就搁下不吃了,老陈媳妇怯生生地问:“三叔,饭是不是不可口?”铁匠说:“我这人就是这样,饭可口了多吃两口,不可口了就不吃了。”结果老陈家的磨子就磨不出面,急得两口子多次求他,他把磨扇子略加修理,才出了面,从此村里的人再没有人敢怠慢他。
这一晚他给三喜子锻完磨,三喜子请他喝酒,酒一摆,他说:“没菜嘛,干撒瓦啊!”三喜子媳妇赶紧炒了盘鸡蛋,腌了盘西红柿。几个人陪他猜拳喝酒。喝得正高兴,有人喊三喜子,三喜子应了声出去了,一会回来了,铁匠问:“谁呀,叫来喝几盅。”三喜子说:“是王木匠,给我做了个锅盖,剩了块板送回来了。”酒场上的几个人说:“球!是他呀,不管他,喝酒、喝酒。”划拳声继续响起,酒场热闹地进行着。喝了一会,一个人说:“三叔,手巧啊,是个巧人。”铁匠说:“巧人咋了,巧人是拙人的奴嘛。”此话一落,众人哑口,只好点头。过了一会,另一个人说:“三叔,我想叫你给我盘个锅灶,见你老是忙,不好意思张口呢。”铁匠说:“你那个锅灶好好的,盘啥盘呀!”那人说:“我那锅灶是王木匠盘的,他是个丧门神嘛!盘的锅灶做饭老是不够吃,从来不剩饭。”铁匠听了嘿嘿一笑道:“晚晚再说吧,近来没功夫。”几个人边说边热闹地喝着酒。唉,这人世上就是这样,铁匠越是拿架子,人们就越奉承他,敬重他。王木匠越是好说话,出闲力,越没有人把他当人看,当面称他为大哥,背地说起王木匠就是个“球”,王木匠被不停地作贱,忠厚木讷的木匠却毫无察觉。
一天,铁匠收了工,和供销社那位高个子主任老张在一起喝酒,喝到最后,张主任说供销社要收一批生漆,购买二百来个木桶装漆,铁匠当即应承下来。第二天,他回到家里,端上水烟袋去了木匠家,准备把这宗活介绍给木匠,送个大人情。到了木匠家,只见木匠稀疏的头发上落了一些木屑,正忙着箍木桶。见了铁匠话也不问,沟子(屁股)也没抬。铁匠抿抿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专注地看木匠箍木桶。按说铁匠与木匠的活路隔行如隔山,但技术有相通之处,就像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了。铁匠看出了门道,就回到家里找了些碎板子,学着箍木桶,连箍了几遍,竞然神奇地箍成了,接连又箍了几个,箍的木桶越来越成功,而且式样让王木匠见了都脸红。就这样他白天打完铁,晚上回家连夜加班箍木桶,最后卖给供销社,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而在这个时候,王木匠摊上了一件倒霉的事,让他把脸丟尽了,弄了个声名狼藉。
这件事要从生产队盖仓库说起,队里的仓库原先在刘家院里,原是一位五保户下世了,房子充了公便做了仓库。住在仓库边的刘老头又续了个老伴,这个老伴是个爱占便宜的老婆,常常把打麦场晒的玉米穗、核桃往家里偷,防都防不住。最后队长决定,打麦场换个地方,再盖三间仓库,王木匠是盖仓库的总工程师。
当地人盖房子有个习惯,建房时前檐的檩条不是直接架在土墙上,而是在两座山墙前檐,各立一根柱子,檩条就架在木柱子上,这两根木柱子被称为“哑巴娃子”。所以建房时一定要把“哑巴娃子”支得结结实实。老王和徒弟各支一头,老王支柱子时犯了迷糊,支的不牢。那天上瓦时,三间上了两间,前坡忽然塌了,瓦片子、木板子、泥巴哗哗地往下掉,房坡上的人躲得急才没有摔下来,房子上的人急忙往后坡爬,顺着梯子下房。地面上几个人喊:“哑巴娃子倒了,哑巴娃子倒了。”三喜子和几个年轻人抬来一根木杠子,大吼一声把杠子立起来,顶住了正在往下垮的檁条,房子才算保住了。此刻队长才稳住了神,查看伤人了没有,查了一遍,只是不见王木匠,人们就喊:“王门子,王门子。”喊几声,王木匠从瓦片子泥巴堆里拱了出来,一头一身的泥巴灰尘,脸上还淌着血,他一出来就跪地上给大家伙连磕了几个头。队长两眼冒火,喝道:“咋没有把你塌死呢,连个哑巴娃子都支不好。”在旁边的看热闹的木匠婆娘扶起木匠对队长说:“我娃他伯给队里干活最实心了,你还想让他死了,真格是‘保国忠臣’没下场!”说完扶起老汉回去了。
这一次木匠的名声彻底坏了,脸丢得尽尽的,当地再也没活干了。他只好背上工具箱,带了一位徒弟到了更遥远的八岔、夹河一带寻活做。没几天,徒弟跑回来了,说那一带苦焦得很,顿顿喝得瞪眼汤还没有馍,汤里煮的是萝卜叶子,喝得放屁都是萝卜叶子味,徒弟就不干了。
这尘世间的日子,穷也好,富也好,都是一天天地往下过,村里的人们相安无事,稀里糊涂各自过着光景。这样安静的岁月被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打断了。文革开始了,大队里原来的干部靠边站了,新上台的人想在政治上表现表现,可是村子太小了,抓“走资派”,村里没有,捉几个小学教师斗斗,小学教师被集中起来去县里开会了,一开就是三个月,学校早就关门了。这些人就把目光盯住了富裕户,铁匠被揪出来了,木匠成了典型,是运动的积极分子,一向说话木讷的木匠,大舌头溅着唾沫星子,大会小会的发言,揭批铁匠,好像他家的贫困是铁匠造成的。大队组织人来参观,走了一拨又是一拨,铁匠挂在后墙上没吃完的腊肉,羊毛毡,狗皮褥子,收音机,绸裤子,还有空酒瓶、空纸烟盒都是罪证。参观的人先去了一贫如洗的木匠家,又到了铁匠家。一些被煽动起来的年轻人激昂地要求把铁匠铺关了,要穷大家都穷。
铁匠再不敢去打铁了,躲在家里四门不出。木匠讲了二十多天,唾沫浪费不少,生活依然没有多大起色,又背上工具箱去揽活干,这事眼看就凉了,不料又起了变故。一天,来了一群造反派,到了铁匠家,把铁匠用绳子一捆,拉到街上批斗,这一捆,彻底触动了铁匠的灵魂,他回到家里连忙箍了个精致的小木桶,天一黑提着小木桶到了队长家里。队长正耷拉着脑袋吸水烟袋,见铁匠来了就问:“你提那个木桶做啥呢?”
铁匠说:“这个桶送给你做个猪食桶,留个念想,老叔我这一次是活不成了。”说着,老泪就流下来了。队长还在吸烟,铁匠又说:“我一辈子凭手艺吃饭,谁知老了,我死不到水里,死不到火里,只怕要死到绳上呢!”
队长放下烟袋对铁匠说:“这是个运动嘛,你也该表现表现。”
铁匠说:“我想做点好事,把羊毛毡、狗皮褥子送给五保户,绸裤子送给哑巴,这些东西值不少钱呢。”
队长摆摆手道:“再甭说钱了,看钱把你害成啥了,你这个人吃亏就吃在钱上,大小给人干个活就想要钱,这个毛病不改,以后还要吃亏。”
铁匠忙说:“我改,我一定改,以后队里的社员的磨子不快了,我去给锻磨,不要钱。”
队长停顿了一下说:“造反派是一群学生,早就走了,你不用怕。毛主席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促生产就离不了工具,离不开铁匠炉,等风头过了铁匠铺还是要开的,只不过你以后见了可怜人,要待好一点。队里反对你的人就那几个鬼,成不了大事。眼下么,队里的烧瓦窑烧的一窑瓦,眼看着烧不蓝了,先生说得买只白公鸡祭一下,你去买只鸡,我也在群众会上给你宣传宣传。”铁匠听了连忙应承下来。
铁匠回到家,想着自家的鸡窝里就有只白公鸡,逮住送了,又舍不得。思来想去,想起一件事,那还是在麦收时节,铁匠正忙的时候,来了一位年轻的妇女,想买一张割麦镰,没有现钱,流着泪要赊一张镰。看着那位妇女流着泪的样子,铁匠开心得像猫逗老鼠一样,笑着对她说:“你去拿块铁,拿点炭,我把工夫搭上,打张镰给你,不要钱。”女的哭哭啼啼说:“三叔,我实在没办法啊,没有镰割麦,我咋有脸去队上分麦呢?求求你。”铁匠说:“我也不能白送你一张镰吧!”女人急了说,家里孵了一窝小鸡,长大了送给铁匠一只公鸡。想到这里,他起身去了,逮回一只白公鸡,送给队长。
果然如队长所料,不几天,铁匠又开始打铁了,不过说话客气了,不像以前那么口满了。木匠还是穿着破棉袄在遥远的乡下做木工,木匠婆娘还是在大柿子树下骂人,骂得刀刀见血,像小学生背诵乘法口决一样顺溜。
作者简介:沈春亭,男,1955年出生,卢氏县官坡镇兰草人,退休教师。半生多作壁上观,老来聊发少年狂,发发烧,舞文弄墨,因胸中文墨不足,又从未经过写作培训,所以难出精品。文虽拙,情且真。兴致一上来就按捺不住,只好任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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