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瓜妈妈(高玉宗●我的傻子妈妈)

我的傻瓜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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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4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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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高玉宗,1970年生。2000年毕业于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医临床专业,执业中医师,现从事个体中医。行医之余,喜读书,爱摆弄文字。
作者:高玉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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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傻子妈妈

?一
冬天的夕阳,如同大病之人的脸,苍白惨淡,没有光泽。
小学生们刚刚放学,忽啦忽啦从学校里跑出来。不知是谁大喊着:“快来看哪……”
原来是个傻子,她披散着稀疏的头发,张着嘴,身穿一条灰色的单裤,手里拿了几根麦秸草,放在胸前,在寒风中瑟瑟地走着。她从村西的一条路上走来,好像是走了许多路程,经过学校门口,又向着村里走去。
“你看,傻子取暖就是这样,多好笑。”
孩子们围着她,说着闹着,还有的用小石头扔她,一直走到村子中央。
天色渐渐地黑了。狂风像一个不受欢迎的访客,在树梢上、屋顶上、空荡荡的大街上跺着脚,发出嗖嗖的叫声。
孩子们已经离去。傻子找到一个草垛,用脚分开乱蓬蓬的干草,看来,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过夜了。
这时,村里的青头来取草喂牛。草垛往南,过了一小片槐树林就是青头的家。说起青头,原来因为他脑袋右侧有一块巴掌大的头皮,从来不长头发,不知是谁给他取个外号叫青头。青头忠厚老实,少言寡语,而村长——人称诸葛先生的乔善人,总是要说下面的一番长篇大论:
“青头啊,如果摊在省城的一个大官家里,现在保准是个地市级别;假如他老爹当县委书记,按照青头的品性,肯定会是某某局里的二把手。谁能想到,老天爷让他在这么个家庭落草,父亲死的早,母亲是个哑巴,又中风偏瘫十年了,全靠青头伺候。”
村里的婆娘们议论起青头来,更是添油加醋:“青头除了没有老婆,什么都好。邻家谁有个累活,一叫就到。唉,要是我家三丫头没死就……唉,命啊,命啊……”
青头来到草垛前,他低下头,放下竹篓,手刚要伸,突然发现草垛有个窟窿,里面蹲了个人,他吓了一跳,大喊一声:“谁?干什么的?”
是那个傻子。她慢慢地站起来,头上身上满是麦草。她呆呆地看了一会,转身就要离去。
“你……”青头看清了,“没有地方住,要不,到我家……”
青头把女人领回了家,给她洗了脸,梳了头,吃了饭。原来她是个相貌很丑的傻子,张着嘴,里面流着口水,大眼睛,下眼皮外翻。问她家是哪里,只说从北海来,问她年龄,她摆摆手。
青头的哑巴妈瘫在炕上已经多年,她看见青头领回家一个女人,伸出唯一能动的胳膊,乐得东指指西指指,拍拍炕头,一个劲作揖,她哆嗦着枯瘦的手,找出剪刀、红纸,用嘴咬,肘关节压,剪了一对囍字,招呼着青头贴在透风的窗户上。
这天晚上,青头和傻女人成了亲。他俩睡东炕,哑巴妈睡西炕。这一年,青头四十岁。
第二年收地瓜的时候,傻女人生了一个八斤半的男孩,孩子屁股上长满青胎记。
青头抱着孩子去给他哑巴妈看,看看她盼了好久的孙子。老太太手里攥了一把银镯——她已经死了。
男孩取名叫金龙。
?二
我就是那个男孩。我一生下来,就记住了妈妈的脸庞,永远带着微笑、张着嘴,亲切地看着我。
刚生我的时候,邻居们劝我父亲,不要让我吃妈妈的奶水,因为她傻,怕我吃了会遗传。妈妈因为奶子肿胀,疼地嗷嗷哭了六七天,眼睛哭红了,一直都没好。幸亏家里有头奶牛,赶巧十天前下了牛犊,父亲就给我喝牛奶。
下面这件事,是我长大后,邻居张妈告诉我的。她在我家东院,当时她用簸箕收拢着芝麻,一大早,天还下着毛毛雨,我家来了六七个穿制服的人,村长和妇女主任齐胖子领着。
那时我刚一个月大。因为父亲没有办理结婚证,并且生了孩子,属于非法结婚、超生,要交一笔巨额罚款。父亲低着头,两手垂着,站在满是玉米皮的院子里,苦苦地哀求他们。一个身材肥胖、满脸怒气、戴着眼镜的干部,四下打量着我家,坚持要照章办事。
“除非,拆了房子。”他指了指漏烟的房顶,撅着油亮的嘴唇,“就因为你们违法乱纪,偷生抢生,我们镇今年没评上奖。你们拖后腿,必须交上社会扶养费。”
父亲惊慌失措,刚要去拉计生干部圆滚滚的手,啪,父亲脸上早挨了一耳光。他从此落了个脑鸣的毛病。
“你这个老傻子养的,我叫你犟嘴!”村长乔善人走了过来,他对准父亲的裤裆,狠狠地踢了一脚。
父亲捂着小肚子,蹲了下去,好半天才哎哟一声。
“哞——”南墙角拴着奶牛,它抬起头,用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这一切,不安地来回走动。
一个年轻办事员弓下身子想进屋里去,一会捏着鼻子出来了。
我妈妈抱着我,傻傻地走出来,她的下眼皮红肿,看着满院子的陌生人,不知道紧张,也不知道害怕,只是张着嘴,流着口水,憨憨地笑,一会又低下头,用奶头哄我。奶头里已经没有奶了,她却发现是哄我的好玩具。
乔善人走到计生干部跟前,贴着耳朵说了几句话。计生干部把手一指:“把牛牵走。”
几个人向着奶牛走去。奶牛觉察到了危险,哼哧着青紫色的鼻子,拉紧了缰绳,四下里转着,尥着蹄子。
乔善人转到牛的背后,解开了缰绳。一只灰色的大牛虻,嗡嗡着盘旋在他的鼻尖上,他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堆黄色的稀牛粪上,立时脚上感到一股热腾腾粘乎乎,他差点滑倒,鞋也掉了,他把牛缰绳扔了出去。
父亲爬着,跪到计生干部面前:
“求求你,别牵我的牛,家里还有孩子吃奶。”
“孩子,就知道生孩子。你们这些乡下人,没知识、少文化,生了孩子,不教育?不扶养?社会的压力大不大?”
计生干部怒气冲冲,他招乎着人下手抢牛。
我妈妈乐呵呵地打量着热闹的人群。她面对这个世界,永远是一张笑脸。她又回到屋里,倒了一碗热水,小心地端着,想让这些客人喝。
计生干部的耳垂上叮了一只白花蚊子,直到鼓起一个红包,他一挥手,黑眼镜打落了,他慌忙蹲下去找,却摸到了一个蒺藜,他甩着手骂。
“哞——”一声巨响,额头上长着青云旋的奶牛,愤怒地用一只蹄子踩住了乔善人的肚子。乔善人惊骇万分,两只眼差点挣出来,憋着嘴使劲一扯,肚子开了,鲜红肠子哗啦倒出来,夹杂着黑色的、绿色的粘液忽忽地流淌。

这一切父亲跟我说过多次。因为牛给村长踩出肠子,差点死了人,他被拘留了十天,回来补办结婚手续,母亲没有身份证明,村里又不开,因此我也没有户口,就这样一直靠着。奶牛到底被上级牵走了,留下棕色的小牛犊陪我一起长大,我经常骑在小牛背上,从家里到南园,从小池塘到冬瓜地。我看着它温柔的大眼睛,里面闪动着一片幽蓝深邃的世界,它拱拱我,伸出粉红舌头舔舔我的手,那种刺痒的感觉,一直延伸到我的梦里。
我四岁的时候,那年天气干旱,父亲借了一台抽水机到地里浇玉米,井里水少的可怜,父亲在地里住了三宿,因为腰痛的历害,他瘸着腿,想回家取件棉袄,发现我妈妈没有了,锅里还煮了高梁汤,冒着热气,我在炕上睡着了,一头汗,脸上红朴扑的,穿着鞋,手里拿着一截玉米秸。我父亲急疯了,什么活也不干了,四下里找了一个多月,远近大小村子,沟里河里,哪里都没有。
母亲没有了之后,父亲一直沉默,没事蹲在门口,抽着长杆烟,望着远处的庄稼,有时沿着村西的那条路,走出很远很远。
天冷了,父亲拿出母亲那条带补丁的蓝格棉裤,东间走走,西屋转转,又来到房后小树林,木然地守着那个草垛发呆。草垛旁,一只瘦弱的花斑小狗,拖着一条完全瘸了的后腿,一走一回头,怯生生地看着父亲。他把这个小生灵带回了家。
快过年的时候,一天早晨,雾气浓郁,父亲准备赶集卖苕菷。家里要交公粮,提留统筹费,各种名目繁多的款项,靠种地根本不够,农闲了,他就做点小买卖。他捆好小推车,搓了搓手,把我抱上车去,我感到他嘴里吐出的蒸汽象白雾一样,他给门上了铁锁,正要出发,村里的书记老婆来了。她说着、笑着,朝我挤眼,兴奋地拍拍父亲。原来书记有个兄弟,已经生了二胎,都是女孩,想要三胎,现在七八个月了,找我父亲商议,孩子生下后,说是我父亲从外地抱养的,户口落在我父亲身上,顺便把我的户口也落上,至于找关系花钱,一切不用我父亲操心,到时候有人问别漏出话茬就行。
“哟,哟,这孩子长大后保准有出息。”她说起话来尖声尖气,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还有,东洼那块斜角子地,今年你哥说,先种着,荒地,不收提留了,自己人嘛。”
父亲当然很高兴。他接过书记老婆递过的过滤嘴香烟,抖着手,掏出火柴,划了半天才点上。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夹层糖块,那种嚼到心里苏苏的香甜,多少年我都忘不了。还有书记老婆长头发上那只墨绿色的发夹,活像一条吐着舌信子的蛇,随着她说的话晃来晃去。

前年我参加了工作,考的公务员,恰巧分在计生局,专门负责乡村育龄妇女的管理。现在国家政策改善了不少,很多地方也都人性化。
父亲用毕生的积蓄,为我在城里买了楼房。我让他一起来住,他说什么也不肯,说是人老了,到哪里别人都嫌,再是老家难舍。他在昏暗的屋里转悠半天,翻出一张照片,是我妈妈的,我从没见过。他说,他一直压在箱底,让我别忘了寻找妈妈,她不可能死,现在没有农村了,到处砸房子,到处盖楼,说不定她在哪条街上蹓跶,还分不清红绿灯呢。
妈妈的照片,跟我记忆中的完全一样,她一直在笑,真挚的笑,大眼睛充满爱意。
这时我才发现,父亲的背驼了,眼花了,一双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母亲的照片上摸来摸去,他不停地念叨着,说起当年母亲做的小米粥不熟,但他喝着还挺香,说起母亲喂猪的时候,小猪跑了一院子,还让老母猪压死一个。他说最近经常梦到母亲,穿着一双新布鞋,他教着母亲锄草,一回头,母亲把玉米苗全锄了。父亲真的老了,他变得絮叨话多。
今年过了清明节第二天,天气还挺冷。下午下了班,我走着回我的新楼,刚经过万达超市门口,发现很多人围着看,说是出车祸了。我忍不住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个人倒在地上,半天也不动,肇事的车辆已经逃走。那个人慢慢地转了一下头,我吃了一惊——她分明就是我的妈妈!我冲了过去。
是我妈妈,年龄老些,但眼神、嘴、鼻子、她看我的神态,完全一样。她的伤好像不重,仅仅是滑倒了,加上年龄大。我赶紧扶起她,叫了救护车,又给父亲打电话,说是找到妈妈了,在医院,让他赶紧来。
医院里。医生说妈妈的伤很轻,膝盖上刮了一点皮,已经包扎好,再观察一会马上就可以出院啦。妈妈穿一件深褐色的上衣,下身有些单薄。我搂着她,不知怎么表达。妈妈张着嘴,只是笑,看来她不认得我了。
父亲气喘吁吁地来了,他一路喊着“孩子他妈,在哪里,在哪里……”他推开病房门,愣了半天,仔细地盯了一会,又看了妈妈右耳朵后的一块黑痣,嚎啕大哭起来,他一手拉着妈妈干瘦的胳膊,一手拍打着自己的头:“孩子妈,我是青头啊,青头,你看看,咱家孩子,这么大了,有出息了,上的好大学,国家分配工作,吃国库粮……你快看看,咱孩子也有楼房了,城里的……孩子从小懂事……现在有媳妇了,明年就结婚了……你快来吧,我们一起看孙子……”
我妈妈有点喘,她张着嘴,一种慈善的笑。
忽然,门开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一下子来到我妈妈面前,上上下下摸着肩腿,转过头说:
“这是我妈。她没事吧?我听说了,赶紧来了。”
我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解释说,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妈妈——我妈妈,患的是同一种病,叫唐氏综合症,因为染色体异常,全世界一个模样,智力低,伴有先天性心脏病。他刚听说妈妈在路上倒了,就搭车匆匆来了,他拿出妈妈的身份证,向我道谢,又去找医生讯问。
“孩子妈,你走后一年,我去咱家高梁地,发现大口井里有个人,怎么看怎么是你,也戴着黄头巾,哑着嗓子向我招手,说你脚崴了,肿的痛。我就跳下去了……在井里一天一宿……后来怎么上来的我都不知道了……多亏了老孙头,好赌钱那个老孙头,他招乎人救出了我。我请他喝酒的时候,他劝我把井埋了,你的魂在里头,我年年给你上坟……我糊涂了,怎么能说你死了呢……”
父亲怎么也不相信,眼前明明是妈妈,却又不是,他死死地抓住妈妈的手,大声呼喊,把妈妈的手放在自己还沾着泥土的脖子上、脸上,头上那块没有毛发的地方,紧紧地,不愿离开。他闭上松驰的眼睛,已经没有泪水了,沟壑崎岖的脸庞,不停地蠕动,他带着幸福,哆嗦半天,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刻着寿字花纹的银镯,给妈妈戴上,仿佛又回到,第一次接妈妈回家的场景——妈妈苍老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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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宋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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