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朋友(童年的朋友)

童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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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挺寂寞的。我朋友不多。屈指数数,不够一手儿。这就怪了,我是“60后”。60后小朋友多呀,可能比70后还多。我们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哄而来,到你家,到我家,到他家。就说我们蔡家河吧,跟我年龄相仿,属虎属兔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人多朋友就多呗,可情况却不这样。我家庭成分不好,不是贫下中农。那时有一种说法,叫“亲不亲,阶级分”。我缺朋少友,不赖我,也不怪人家。
其实,如果想开一点,也没什么。朋友并不是越多越好。有钱有酒皆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朋友不在于多少,关键在于是不是真朋友。真朋友一个就够了。
幸运的是,我就有这样一位真朋友,贫下中农朋友。他姓钟,叫钟辉明。我们同住一个村子,同在一个生产队。我们村叫蔡河村,我们队叫果树二队。现在,“蔡河村”还这么叫,“生产队”可是没人说了。
辉明不属虎,不属兔,他比我年长好几岁。具体“几岁”,我不清楚,也没问过。他读初中的时候我上小学。我想,如果让辉明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入世”,他宁可晚生几年。我们60后小时候吃山芋、吃玉米、吃南瓜;小学初中“停课闹革命”“学工学农学军”,可我们赶上了拨乱反正,赶上了恢复中高考。辉明呢?不好的全赶上了,好的全错过了。
他没参加过中考。他们那一拨人,数量相对较少。在我们蔡河村,两个生产队,他只有两个同学。一队一个,姓吴,堂哥是大队会计。二队一个,姓张,老爸是生产队长。他们从小学一路同班到初中。论学习,辉明是最棒的。最棒应该升学呀,结果恰好相反。那会儿,升学靠“推荐”。他的吴同学,高中毕业后,回果树中学当民办老师。我读初三的时候,吴老师教我们化学,当然了,他书教得也棒。
他弟兄三个,他有两个哥哥。他大哥跟我大哥同过学。我小的时候,村里人大多数人不识字。我大哥只读完小学,可他能写能算,是“文化人”。辉明的大哥当然更有文化了。他读完了初中,在我们蔡家河做民办老师,教一二年级。蔡家河的孩子,从钟老师那里学会基本笔顺和加减乘除,然后到果树街上小学。
他二哥我不熟。我小的时候,他二哥参军了,服役了好几年。印象中,有一年他回家探亲,一身绿军装,头戴军帽,腰扎皮带,整个蔡家河都轰动了。孩子们都去看他,从他那里领水果糖吃。参军是很光荣的。“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那时候,哪个男孩没有参军的梦想。二哥复员后,回到生产队务农。
这样看来,他起点比我高。出身贫农;有当兵的哥哥。可惜,两个哥哥成家后,一个一个独立出去单过了。辉明其实很不幸运,才初中毕业,就要支撑门户,养活自己。他妈妈本来眼睛就不好,后来啥都瞧不见。他本来有些书生气,这一来,不得不面对现实了。他把课本收好,跟生产队长报告:明天上工喊我,我要干活。
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是他穿军装的样子。那时他才十几岁。军装是他二哥的,穿在他身上,嫌大。军装是旧的,天天穿,常常洗,领口袖口都发白起毛了。那天,我一个人在村子里瞎逛,赶赶这家的鸡,逗逗那家的狗,反正就是百无聊赖。还有什么好玩的呢?我蹲在我家墙根下,翻翻石头,看能不能找到蚯蚓。
应该是四月天吧?大人们插秧去了,妇女们摘茶去了。河埂上的板栗树,正开着毛毛虫似的花。他从河埂上走来,头上箍着柳条编的“帽子”,手里摇着绿油油的柳枝,嘴里衔着一片竹叶儿。竹叶没啥新鲜的,马槽河两岸到处都是。新鲜的是,他嘴里的竹叶带响儿。呜呜——呜呜,呜呜的声音还转弯儿。
“怎么样?好玩吧。”
“好玩。”
“想不想学?我教你。”
他从柳枝上摘一片叶子,“这个也行。”他将竹叶吐出,换上柳叶。抿嘴,鼓腮,也能呜呜起来,跟竹叶声差不多。他给我一片柳叶,要我试试。我试了,不响。再试,还不响。努力了好一会,嘘出好多口水,换了好几片叶子。他失望了:“你嘴巴不行。”
“给你讲故事吧,”他说。
深冬的夜晚,老更夫像往常一样巡夜。他发现街角处的小洋楼阁楼上似乎有光亮。这屋早就不住人呀。他很好奇,就摸黑进去。上了阁楼,闻到一阵脂粉味。忽然,他感觉窗帘微微一动,窗帘下露出了一双紫色的绣花鞋……?
风,软软地,从山上下来,带着青草绿叶香香的味儿。阳光洒在他的肩上,跳跳的。山城,别墅,时髦女郎,三姨太,特工,绣花鞋……我被“绣花鞋”给迷住了。此后,他还给我讲过“梅花档案”。他咋知道的呢?那几年,民间流传一些手抄本。我们小,没机会看到。他肯定看过了。为检验阅读成果,他要找人试试。试谁合适呢?在蔡家河,我最保险。我不会乱说,也不敢乱说。
他家老屋里,靠窗,有个竹制的书架。书架有三格。下面一格放作业本。小学的,初中的,他都好好保留着。中间一格,是他用过的课本,排得整整齐齐。上面一格,是他近期看的闲书。我记得有《水浒传》,有《艳阳天》,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连环画。《水浒传》是新的。当时正在“评水浒,批宋江”。《艳阳天》是旧的。书不多。本本都是他的“宝贝”。
我上初二时,弄到一本小书,《唐诗一百首》。书不是我买的,也不是我借的。小开本,纸张泛黄;很旧,很破;天头地脚涂鸦画了不少。“斗私批修”,“红岩上红梅开”,“四海翻腾云水怒”,“一从大地起风雷”……看字迹、墨迹,不是一时写的,也不是一人写的。书我很喜欢,就是不知道它哪来的。我大哥爱读书,但不大买书。他常借人家书读,好借好还。他爱读小说,特别是古白话,《封神演义》、《说唐》、《儿女英雄传》之类。现代的也读,我见他读《金光大道》。《金光大道》书很厚,我翻了翻,读不下去,只记得书里有个“高大泉”。我大哥“敬惜字纸”,他不会在书上乱写乱画。——我猜书是辉明的。
我考上大学了,这事得让他知道。他送我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笔记本是塑料套皮的,里面还有一些山水风光的插页,当时流行的样式。笔记本扉页上,有他写的字儿:“才始送君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君住。”就是爱拽文啊,那是宋人王观的词句。辉明知道我考上的学校在长江南岸。他的钢笔字很漂亮。
说说他家吧。早先,我们都住在大庄子里。“大庄子”是我们平常叫法,大庄子叫蔡河村。大庄子是一块平地儿,傍山临河。大庄子三十来户,你家挨我家,我家挨他家。拥挤,杂乱,但有烟火气儿。数百年住得好好的,生产队不干了,说要重新规划,建设新农村。家家把宅基地让出来,到山塝上建新房子。老宅基地开辟出来,兴修农田。“新农村”依山而建,一排一排,梯田似的。我家在第三排,山腰上。辉明家在我家上面,第四排。第四排当时就他一家。他家屋后是茶地,茶地上面是山顶,山顶上是成片的矮松。
“辉明比我家住得还高,不应该呀。他不是贫下中农吗?”确实不好理解,我就问大哥。大哥说,估计是辉明自己的主意,“他喜欢跟人家不一样。”?
给你一块坡地,你要平整。山上有松树榉树,可做梁柱。大队砖瓦厂有砖瓦,可以暂时赊欠。建房子毕竟是大事儿,一家一户可不成,何况辉明光杆一个。那年月,日子艰苦,民风还是淳朴的。大家用“换工”的方式,亲帮亲邻帮邻。我家建房子时,辉明帮过忙。辉明建房子,我大哥也去帮忙。鞭炮响了,新屋落成了。三间瓦房;家门口一块平地;屋后一个小院。屋里家具什物不多,房子是够住了。
我有空就上他家玩,跟他聊聊天儿。站在他家门口,蔡河村尽收眼底。您别说,房屋层层,炊烟袅袅,还挺有诗意的。他说,这叫“遍地英雄下夕烟”。屋后不是连片的松林吗,青翠如黛,他说那叫“青山着意化为桥”。我们打小就背诵老人家诗词,需要的时候,张口就来。他说,下一步,要多栽竹子,要有“竹篱茅舍”的感觉。
没过几年,生产队解散了。联产承包,各家种各家的地。他家人口少,分到的田地也少。他是个勤快人,这点山地哪够他打理的。老娘去世后,他可以出去走走了。他到公社请开介绍信,说要到外地找事做。他在外面混了两年。他说他挖过煤,烧过炭,做过砖。他跟我讲皖南和赣南的深山老林,古宅新墓,奇风异俗,传奇得跟聊斋似的。
他做过几年村主任,果树村以前十个生产队,几百户人家。果树村有茶厂,有砖瓦厂,山地水田、竹木果树,但总的来说,人多地少,自然条件一般。我小的时候,果树村是很贫穷的。当然那时候“地无分南北”,到处都是一个“穷”字。我上大学的时候,有的地方先行一步,拔掉穷根了。果树村变化不大,它太需要一个好的带头人。
他当村主任的时候,我已经在滨江的小城上班。“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常回蔡家河了。没能成为他的“麾下”,心里却还惦记他,想知道他这个村官当得咋样。不过,我估计他这个村官不好当。性格决定命运。他认为他是读书人。有些事,他想做,却做不了。有些事他不想做,甚至不屑做。拉关系,找路子,搞平衡,这都不是他的强项。有一次,回家过年,请他过来吃饭,感觉他有心事。他说,他有许多好点子,只能烂在心里,不能生根发芽。——如今果树村脱贫了,军功章不知可有他的份儿。
他成家比较晚。三十而立了,还一个人单着。这在现在,其实没什么。年轻人不着急,“没玩够”。可那是啥年月呀,还是农村。人家替他急,他不急。他心里清楚,婚姻讲感情,也要讲条件。他清楚自家的条件,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说实话,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家情况好些了。吃饭问题不大,只是拿不出值钱的东西。老娘身体不好,得小心伺候。他说,再苦几年,等条件好了再说。
他的能力,大家是看得见的。他的人品,大家是认可的。古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蔡家河不缺热心人。大家一努力,这事就成了。辉明娶媳妇了。新娘我认识,我们蔡家河一队的姑娘,姓吴。吴家姑娘人品没得说。贤惠能干,展刮敞亮,是持家的好手。一年之后,有了孩子。三年之后,又有了孩子。这让我相信了一句话:好人一生平安。这话以前我是不信的。
他家的屋子,我常光顾。就在我家屋后呀,抬抬腿就到。他家大门上的对联,中堂上的青松瑞鹤图,墙壁上的四季花鸟图,我都有印象。十多年的经营,他家早就竹树掩映,超出他当年“竹篱茅舍”的预期。没想到,这么好的居所,有一天他不要了!他跟人家置换了一块土地,在离大庄子一百多米的平地上新建了房子。新家靠近马槽河岸的竹林,门对汤池镇到果树街的公路。四方方的院墙,围着一幢别致的二层小楼。他说,老屋位置太高了,吃水不方便,也不方便孩子上学。话是没错,我就是有些失落,为他那个高高在上的屋子,为从前那段“战天斗地”的日子。
二十年前,我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我回家次数渐渐就少了。偶尔回趟蔡家河,必定从他家门口经过。我发现,他家总是大门紧闭着,铁将军把门。问问村里人,早些年他们说,夫妻俩到外地务工了。这些年他们说,到城里为女儿带孩子去了。
这些年,有时出去旅游,常能看到青山绿水间逐渐荒弃的村庄。多可惜啊,墙上红红的标语,墙头油油的蒿草,屋顶黑黑的檐瓦,仿佛在讲一段段古老的故事。我想到我们蔡家河的大庄子。大庄子也老了,人气不旺了。记得小时候,一场雨后,板栗树下,冒出许多伞状的红菇子。红菇子好看,也好吃。我们蔡家河的一家一家不就是山坡上的红菇子吗?来的时候自然而然,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改变的是时光,不变的也是时光。
想起最近读的一篇文章。作家孙犁的句子:“彩云流散了,留在记忆里的仍是彩云。莺歌远去了,留在耳边的还是莺歌。”
无意中看到二叔的这篇文章,借来收藏。他多少年来写他的学生,写他教学的心得。一直笔耕不辍。近年来多偏向于怀旧了。他也曾经那么恨那个时代给他带来过的不幸,但是现在,他的文字里又无不深藏着对故乡的爱。他们经历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所不知道和不理解的,但他笔下的往事,都让我不住地怀念那个小山村,山村里的人。(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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