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没有告诉你
电影《爱比死更冷》剧照
北大女学生为情自杀,在与男友交往的一年多来,她的自尊被揉碎,像一团废纸被扔在了地上,直到最后用两盒晕车药草率地终结自己的生命。
我读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头脑中升起一阵晕眩。我感到这场畸恋如此地魔幻,仿佛发生在《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而不是今天的中国。
这或许是一个极端的个案,我们不能以偏概全,对爱情指指点点。只是,病态的爱情在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甚至我们自己也在劫难逃。
扁鹊四顾蔡桓公,从“君有疾在腠理”,到“君之病在肌肤”,再到“君之病在肠胃”,蔡桓公讳疾忌医,声称“寡人无疾”。只是最后一次相见,扁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因为疾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病态的爱情关系是逐渐发展而成的。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热情退却,病态逐渐显现,两个人开始相互折磨,要么郁郁寡欢,要么声嘶力竭。倘若遇到的是畸形人格,就像那个自杀的北大女生一样,那还真的是痛不欲生,爱比死更冷。
爱情不是命运,而是选择。如果我们的爱情以失败告终,并非是爱情的失败,而是我们的失败。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里如此说道:“爱是人格整体的展现,要发展爱的能力,就需要努力发展自己的人格。”
林夕,影响了无数中国人爱情观的词人
我们是因为伤心才听情歌,还是因为听了情歌才伤心?
到底哪一个在前?是听王菲吟唱的“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还是眼看挚爱逐渐走远却畏葸不前,终于求而不得,好像也遂了某种心愿?
到底哪一个是因,哪一个是果?
当我们听到一首熟悉的情歌,每一个混合了事实与想象的爱情故事从遗忘的深处脱颖而出,在回忆里翻滚。
18年前,在一场爱情马拉松的起点,她像一把性感的匕首,我是一辆暧昧的礼车。
我和她似乎两情相悦,却也若即若离,我们都陷在各自的初恋里难以自拔,猜测不出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意味着什么。
说来实在是俗不可耐。一首情歌的出现点燃了我们忽明忽灭而尚未萌芽的爱情,它仿佛是一个先知,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进行了恰到好处的命名。
这首歌是SHE的《恋人未满》,乏善可陈的歌词谱上平淡无奇的旋律,竟然深深地改变了我们对爱情的想象。
自此以后,那些迷惑不解的踌躇终于烟消云散,那些挥之不去的旧爱逐渐销声匿迹。我们深信自己爱着对方,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如果当初,有另外一首歌告诉我们,没有一见钟情的爱是不值一提的,那这段感情是否会无疾而终,我们转而爱上另一个人?
王菲,中国音乐工业最杰出的产品
我们的爱情被情歌所塑造。
我们并非生来就懂得什么是爱情,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
在我们对爱情翘首以盼却一知半解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接触大量的情歌。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萧亚轩吟唱的“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怎能不在内心里留下淤伤?
在花季雨季、豆蔻年华,我们企图从文学作品里窥得爱情真谛的蛛丝马迹,但那些经典作品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实在有些晦涩难懂,而电视里不断上演的肥皂剧更是远离真实生活,像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至于父母,想从他们那里听到有关爱情的只言片语,更是天方夜谭。
只有情歌恰到好处,像一位平易近人的智者对我们推心置腹,答疑解惑。
大多数人在20岁之前并未真正谈过恋爱,但听过的情歌却已经车载斗量。
用那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歌词,我们建立了基于想象的爱情体系,即使没有谈过恋爱,仿佛也可以成为爱情专家,纸上谈兵。
在恋爱之前是“藏头露尾的小陪衬”,是“我张开了手,却只能抱住风”;在恋爱中是“我看透了他的心,还有别人逗留的背影”,是“从背后抱你的时候,期待的却是她的面容”。
至于分手后,那可是情歌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你会不会忽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情歌所塑造的爱情往往是多愁善感的,是苦不堪言的,却很少去展现爱情中美好的一面,更不会告诉我们怎样去爱人,如何在路上披荆斩棘,仿佛不把我们搞到伤心欲绝、泪流满面,这些情歌就是不肯善罢甘休似的。
那些情歌轻而易举地主导我们的情绪,抚慰我们的自尊,泯灭我们对爱情的幻想,把我们都变成了既释然又纠结、既自大又自卑的妄想症患者,像一个三流的编剧在内心排演着蹩脚的剧本,在现实生活中却畏首畏尾,稍微受到一点挫折就半途而废,好像我们不是在追求爱情,而是在豢养自己的ego。
我们听着这些情歌,惶惶然地度过了美好的纯真年代,然后是一次轻率的初恋,一次枯燥的婚姻以及一次通常与婚姻并存的放纵的爱情。
陈奕迅,最擅长演绎苦情歌的产品
当我们在爱情中手足无措的时候,总是情歌,我们笃信的情歌,能唱出我们的心声,仿佛这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件商品企图向我们兜售的观念而已。
我们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听到陈奕迅唱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我们释然,我们心安,那些想要去爱的不顾一切被这世事洞察的情歌所冰消瓦解。
我们消费了这些情歌,仿佛与自己的挣扎进行了和解,但这不过是一种错觉。
我们将责怪扔给了对方,把问题丢给了命运,这不是和解,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认知协调。
我们搞砸了一切,却装作无辜的样子,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离开。
真正的和解,是去承认自己的缺陷,去承担失败的责任,我们在挫折中磨练自己,在错误中变成了更好的爱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发展自己的人格,发展出更好的爱人的能力。
否则,我们不过是在一场循环往复的悲剧中轮回——“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可是,问题永远在那里,不会得到解决,即使是在不同的关系里也会以各种表象频频出现,而我们只能自怨自艾,向命运俯首称臣。
在我们这个商业社会,流行在市场上的情歌以及诸如电影、小说等其他的文化商品,并不关心我们是否能够发展自己的人格,是否能够建立良好的爱情观,它们为了攫取我们的金钱,占有我们的时间,总是不遗余力地迎合我们的人性。
我们被不断地告知:我们是最好的,我们已经做了所有的一切,如果遭到背叛或者其他让人心碎的结局,那只能是命运的捉弄、撒旦的操控,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很难去反思自己的问题,更遑论变成更好的爱人了。
我们在一段又一段爱情关系中遭遇如出一辙的问题,然后在情歌、电影这些商品中寻求安慰,获得“和解”。这个过程如此地千篇一律,像极了预设情节的肥皂剧。
柏拉图式的爱情,仅存在于男人与男人之间
究其本质,爱情是一个人类共同相信的故事。在不同的时代,甚至不同的文化,爱情的概念往往相去甚远。
西方中世纪的爱情诞生于骑士文学。在这些故事里,无论情节如何百转千回,基本的模板都是骑士对贵妇孜孜不倦的追求和不求回报的付出。一言以蔽之,中世纪爱情的起源是“婚外情”,在正当的婚姻中没有爱情的容身之地。
如果追溯到古希腊时期的“古典爱情”,我们可能会更加惊讶。
我们今天孜孜以求的“柏拉图式的爱情”,究其本意,的确是追求精神之爱,但却不能发生在男女之间。今天我们交口称赞的爱情美德,譬如专一,比如长情,在那个时代更是不值一提。
柏拉图《会饮篇》里解释了这种备受推崇的“古典爱情”只能发生在成年男子和少年男子之间,因为他们的爱情抛开了世俗的标准,他们的性爱也不是以生育为目的。
在中国古典文献的叙述里,无论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甚至是近到晚清的贾宝玉与林黛玉,故事的核心并非爱情,反而承载了太多的政治重担,要么是反抗封建礼教,要么是哀叹大厦将倾。
如果要挑一本以爱情为核心的中国古代典籍,那就只有《金瓶梅》了。这个故事里最值得称道的爱情是西门庆和李瓶儿,但也和我们今天理解的爱情截然不同。
我并非要宣扬爱情与婚姻的割裂关系,这个只是表象。我们这个时代也有相似的观念,不断有人宣称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但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无论在推崇婚外情的中世纪,还是追求同性之爱的古希腊,甚至是看似荒淫无度的《金瓶梅》,这些爱情的本质在于“纯粹”二字。
那些时代中的婚姻,总是掺杂着太多利益的因素,无论是家族联姻,还是繁衍后代,又或者是其他种种名正言顺的理由。
古人总是很理性地看待婚姻,明白在婚姻中追求爱情无异于缘木求鱼。想要追求自由的恋爱,只能婚姻之外、社会之外、物质之外。
我们这个时代,婚姻和爱情被捆绑在了一起。好的地方是,嫁娶终究还是要看个人意愿,不再受到过往的那种束缚,我们仿佛获得了爱情的自由。
那么获得自由之后,我们获得了什么样的爱情呢?
哲学家埃里希·弗洛姆
时代的确赋予了我们选择的自由,可惜这只是一个表象。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有一段经典的论述:
人之所以无法自我决定,也许不是听不见内心渴望的声音,而是他对于选择之后的自由状态感到害怕。因为,一旦他选择了而获得自由之后,他就必须负起获得自由以后的责任和伦理,必须对他自己的选择有所交代。
我们这个时代,在爱情面前,在婚姻里面,真正代替我们做出选择的是商业社会的逻辑。我们将自由让渡给了资本家,来获得内心的安宁,逃避为自己的人生全然负责的压力。
1760年代,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工业革命带来了席卷全球的资本主义,从此以往,商业成为了统治人类社会的根本逻辑。
我们的社会为了适应商业的发展而焕然一新,为了满足商业的利益而移风易俗。
爱情,不过是在这个时代被资本主义所改造的不计其数的观念中的一个罢了。
商业社会以大规模流水线生产、无条件追逐利润的大公司和忽视人类真正需求的商品倾销作为基石。
因此,它要求社会中的人类个体稳定地存在——存在于流水生产线、存在于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尤其是存在于延续后代的婚姻中——如此这般,以家庭为单位稳定地存在,稳定地工作,稳定地消费,尤其是稳定地生育后代。
不难看出,无论是追求同性之爱的古典爱情,还是追求婚外恋情的骑士爱情,都不是商业社会想要的,它们都太不稳定了,无法为商业社会供应稳定的劳动力供给和稳定的消费市场。
商业社会需要的是「商业爱情」,我们不妨将今天与婚姻共生的现代爱情称之为「商业爱情」。
这个词语或许让我们羞愧难当,但是它的确道出了如今我们推崇爱情的本质:一种理性地计算结果的爱情。就像企业家理性地计算利润盈亏一样。
时至今日,我们甚至像经营企业一样去经营爱情和家庭,一些丧尽天良的思维像瘟疫一样在社会中蔓延。
比如,我们已经习惯了物化女性,像挑选商品一样选女人。
再比如,我们将男性划分为潜力股、绩优股和垃圾股,像遴选股票一样选男人。
我们不仅物化了别人,更是物化了自己。我们将自己当做一个商品,在爱情的市场上待价而沽,寻求一掷千金的慷慨买家。
这是更加骇人听闻的「爱比死更冷」,我们的爱尚未开始就已经凋谢,然后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通过消费琳琅满目的商品来慰藉自己。
我们在情歌中怦然心动,我们在情歌中生死不渝,我们在情歌中永失吾爱,我们在情歌中长夜当哭,我们的爱情好像就活在那些让人哀毁骨立和泣不成声的情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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