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百战穿金甲
一个男人,应该怎样度过他短暂而漫长的一生。曹操月下对酒当歌,问人生几何;李白醉后叹浮生若梦,问为欢几何;苏轼谈笑间,把目光投向江河湖海、日月星辰,悠然说道——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我想,最好的人生,大概是半生繁华,一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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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黄沙百战穿金甲
一个男人的肉身会死,但精神和梦想永远不会死。它们会在另外的身体里顽强生长。同为“初唐四杰”的杨炯,心中始终压抑着一股不平之气。他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老死书斋。在他看来,哪怕是做一个低级军官为国冲锋陷阵,也胜过当一个雕文琢句的白面书生。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纵然是单薄文弱的李贺,也有一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冲天豪情。作为大唐宗室王孙的他,骨子里流淌着高傲的血液。即使家道早已中落,但他志向不移,格局不改。他心中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披坚执锐,为光复祖国大好河山而战。他时常自言自语,我的兄弟,请你且登上凌烟阁上去看一看,那位列其中的开国元勋们,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何曾有一个摇头晃脑的书生,被封为食邑万户的列侯?没有!一个都没有!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二十岁那年,李贺携自己的得意之作《雁门太守行》拜谒韩愈,渴望一朝得遇贵人,金蛇化作大龙。那日,韩愈刚刚送完客人回来,身心极倦。他一面宽衣解带,一面吟读李贺诗作。只读第一句,便爱不忍释,瞬间来了精神。韩愈欣赏的不仅是李贺的文采,更是年轻人的格局和境界。他对身边人赞叹道:“天才,天才!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然而,世上不仅有天纵英才,也有天妒英才。李贺刚崭露头角,即遭遇父丧,无奈只得守孝三年。当他再赴长安应试时,又因父亲名字犯讳,不被允许参加考试。尽管韩愈极力为其辩解,亦无济于事。他愤而离开了长安城,形影相吊,就像是穿城而过的萧瑟秋风。满城繁华,只有枯衰的兰草为他送别,一直把他送到荒郊野外,送到空旷荒凉的夜色中。他不禁感叹,如果上天有感情,也应该由于过度悲伤而衰老了吧。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从那以后,我就像孤魂野鬼一般,在人间游荡。只有在梦里,我才能看到理想的模样——大漠如雪,明月似钩,我骑着白色骏马,在金色秋天里风驰电掣。那一刻,天地为我流光溢彩。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可是,现实是冰冷的。我还没死,世人却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称我作“诗鬼”,说我是一个流离失所的鬼。其实,我只是有迷失的魂魄,无法召回。但我深信,只要雄鸡一叫,天下必定大亮。到那时,我将迎来心中的光明世界。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丢了魂魄的不只有李贺,还有他的表哥杜甫。杜甫从小就发梦,要在壮年之时封侯拜相。他觉得,男子汉就应当征战沙场、大杀四方,绝不能守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虚度一生。梦中的他,散尽全部家财,用来购买马鞭和刀头。临行之前,亲朋好友涌满了道路,携老扶幼为他送行。他一一和他们碰杯道别,热血和酒精在身体里沸腾。他慨然说道,此番远走他乡,不成就一番功业,绝不回来。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
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
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
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
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
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
清晨,我跑到东门营报到。傍晚,就随大军开拔到了河阳桥上。落日余晖,映照在迎风招展的军旗上;战马嘶鸣,与萧萧朔风同声相应。明月当空,军令森严,一顶顶行军帐幕在沙原上排开。几声茄声悲咽,如利剑一般划破沉重的夜幕。短短一日间,我褪尽了少年之气,成长为一个神情肃然的战士。
夜深人静时,我对着星空自问自答,统军大将是何人?是嫖姚校尉霍去病吗?一定是您吧!此番我将跟随您远征大漠,去追寻梦中的灿烂人生。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李白和杜甫做过同样一个梦。他在43岁那年,应天子诏进宫为官。他仰天狂笑,想着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一展雄心抱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然而,宫廷的生活并不如他想象。他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他更像是一个供人消遣娱乐的伶人。白天,他舞文弄墨,哄皇帝和贵妃娘娘开心。到了晚上,他枕着宝剑入眠,一梦到天山。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我分明看见,一轮明月从祁连山腾空而起,穿行在苍茫云海之间。月下的我,仗剑走马出关而去,射雕引弓戈壁之上。我心中明了,朝廷有多少莺歌燕舞,草野就有多少孤苦伶仃。长安城繁华的背面,是无数思妇望眼欲穿的眼睛。她们的丈夫,出征塞外已数十年,一去不回,杳无音讯。我李太白此番出关,就是要一剑定太平,要这茫茫塞外从此休兵,要这盛世大唐再也听不到思妇的叹息之声。
一个寒颤,把我从梦里惊醒。我跃身而起,猛然抽出宝剑,挥舞在清冷月色之中。恍惚间,我看见自己,披衣执甲向敌人阵营冲杀而去。别问我还回不回来。我不回来,是为了更多的人回来;我不回来,是为了永远的回来。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两年后,李白离开了曾让他心心念念的长安。这一次,他不再感叹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花团锦簇的宫廷生涯,不仅没有让他实现梦想,反而让他的梦想变得更加遥远,更加虚无飘渺。他不愿再摧眉折腰、曲意逢迎。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自己,过内心向往的生活。既然当不了沙场杀敌的将军,那就做一名行侠仗义的剑客吧。江湖事了之后,拂衣而去,隐姓埋名于山川河岳之间。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杜甫的未了梦境,在王维的现实中继续。公元737年,王维奉命赴西河节度使府慰问将士。他单车赴边,深入不毛之地。无垠蓬草漫天飞舞,随他一道涌出了汉塞。归雁成行,飞入北方的天空。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浩瀚大漠中孤烟直上,雄浑黄河边落日正圆。在那里,我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开阔和苍凉,比梦幻还梦幻,比真实更真实。
行至萧关,我遇到了侦候的骑士,大声问道,领军将领何在。
答曰,前线战斗正酣,胜负未决,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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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什么是战斗?在诗人卢纶的记忆中,战斗是单于带着残兵趁夜潜逃,我大唐将军领着轻骑兵月下追逐。静谧夜色中,大雁展翅高飞,白雪落满了战士们的弓箭和刀枪。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迎着风雪,高适慨然许诺,兄弟们,待冰雪消融、胡兵退去之后,咱们一起沐浴银色月光,吹一曲温柔优美的《梅花落》!好吗?我和你们说,只要晚风一吹,悠扬的曲调会像梅花一样,簌簌落满关山。我保证,你们会见到从未见过的绝美景象!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戌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诗人的想象总是浪漫的——笛声悠扬,白雪满山。在战士们的现实里,战斗是冰冷的你死我活,是残忍的有去无回,没有一丝感情和温度。而战争,就是无休无止的战斗,无穷无尽的杀戮。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到边关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王之涣所处的塞上孤城,矗立在崇山峻岭之间,远离人间烟火。每当羌笛奏响哀怨的《折杨柳》曲调,战士们便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他们日思夜盼,希望春风早日到来,带来家乡的味道和消息。他们一次一次希望,一次一次失望。故乡的春天,永远停驻在回忆里。风沙过处,尽是心碎的声音。
王之涣悲怆吼道,壮士们,何必埋怨春光迟迟不来呢,春风根本吹不到玉门关外。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边关究竟是什么样的边关,塞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塞外。常建说,边关是远离中原三千里的边关,塞外是草木不生万里沙的塞外。旷世美人王昭君的青冢,至今没有见过一丝绿意。因为朝廷软弱无能,她只能含泪远嫁大漠、和亲虎狼,葬身这万古荒凉之中 。
因嫁单于怨在边,蛾眉万古葬胡天。
汉家此去三千里,青冢常无草木烟。
日暮时分,我矗立在昭君祠前,遥望着废墟一般的沙漠。北海阴风阵阵,席天卷地而来,吹打在我僵硬的脸上。你们知道那漫天飞舞的风沙是什么吗?那是长城戍卒的无名枯骨。他们战死沙场,无人收尸,在大风中化作漫天尘土,散落在大漠深处。
北海阴风动地来,明君祠上望龙堆。
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
王昌龄和常建为同榜进士。他们一样胸怀理想,一样豪情万丈,也一样沉沦失意。他总是慨叹,秦时的明月照耀着汉时的边关,万里戍边的将士们从来没有回来过。为什么?因为匈奴人从来没有被真正打服过。他总是想,倘若龙城的飞将军李广如今还在,绝不容许匈奴胡马踏过阴山半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时常幻想自己,变成了飞将军李广,屹立城头,远眺玉门关外。青海湖上乌云密布,祁连雪山黯淡无光。我曾在那里,经历过大小上百场战斗,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我的黄金盔甲早已千疮百孔,那是被飞沙走石穿透所致。但我依然不愿意归去。因为我早已立下誓言,不彻底平定敌寇,绝不返回家乡。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深邃时光中,传来醉汉王翰的呓语,返回家乡?有几人能返回家乡?马革裹尸就是我们的宿命!你看这葡萄美酒,看这精美绝伦的夜光杯,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今天就让我们痛痛快快醉一场,就算是醉倒在沙场上,也没有什么可笑。你听,助兴催饮的琵琶声已经响起,喝完这杯我们就要奔赴沙场。就让我们尽情享受这片刻欢愉,用狂饮高歌告诉这世界,我们真真切切的来过、活过、热爱过!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不记得是哪一个秋天,又或许是一个没有年份的秋天。我看见,我的战士饮马渡江,任水似针刺、风如刀割。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斗志昂扬,在残阳中越行越远。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我只是听人说起,长城脚下蒿草丛生,到处都是被潦草抛却的白骨。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路人都以为,那些只是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骷髅。是啊,连血肉都没有,怎么会有思想和感情了。可是谁又知道,春闺中沉睡的妻子,正在梦中和他们相会。阳光下的他们,貂裘锦衣,英气逼人,还是当年分别时的模样!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后来我爬过死人堆,活着踏上了东归之路。一路上,我看着一拨又一拨的年轻战士出关而来。泪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袖,却依旧不能停止。我骑着战马,与他们擦身而过。隐约中,我听见有人喊话,喂,兄弟,你是回长安吗?
是的!
可惜我身上没有纸和笔。如果有一天,你在长安见到我的亲人,请一定记得给我捎话,就说我一切安好!让他们不要挂念!对了,我叫岑参,一定不要忘了……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数月后,我拖着残留的躯壳,回到了隔世般的长安城。街市人潮涌动,灯火通明。没有人认得我,也不需要他们认得我。我只是希望,他们永远记住我的兄弟,记住这个民族的英雄。他们为了这天下,为了这盛世繁华,永远葬身于滚滚黄沙之中。
那日,天子召见我。我去时心潮澎湃,归时泪流满面。在那巍巍宫廷之上,我只看到了莺歌燕舞,只听到了肉麻的歌功颂德之声……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我九死一生,从来没有绝望过。在那一刻,我感到无端的绝望。我刀剑在手,可我什么也做不了。那被我奉为人生信条的侠义和情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蹩脚的笑话。我终于明白,刀剑或许能解决一人一事,但并不能改变世界。一个男人,只有强大,越来越强大,才能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才有能力去爱自己钟爱的祖国、人民、家乡和亲人。终有一天,我要立于万人中央,要世界因我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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