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船月明江水寒(【知青岁月】 绕船月明江水寒)

绕船月明江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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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岁月】

绕船月明江水寒——在塔市驿采石场的日子
文 / 老 木

书籍报刊,屡屡有“驿站”一词出现,诸如“心灵驿站”、“文化驿站”、“开心驿站”、“爱情驿站”等等。上述所指的“驿站”,当然不再是古代传递宫府文书、军事情报,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而大概是喻为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栖息之地罢。

提及古代驿站,我读书时便有所知晓,如晚唐文人孙樵的那篇《书褒城驿壁》,借褒城驿站的盛衰,抒发了对于晚唐政治腐败的深重感慨;又如南宋大家陆游那首《卜算子·驿外断桥边》,以梅花喻示自己的不幸遭遇与高尚节操。等到我实实在在到了一个叫做“塔市驿”的小镇,能感受到的不是古老的驿舍、飞驰的驿马与风尘仆仆的驿丁;而是劳动的艰苦、生命的抗争、爱情的悲戚,还有死亡的残酷!

在网上搜索“塔市驿”,有这么几句文字:“塔市驿镇岩石矿产资源丰富。花岗岩藏量多,硬度高,易开采,是非常适用的建材原料。早在20世纪40年代起,就有湖北监利人在我镇原新东山采石场开采岩石,用于长江治理,常年职工有近500人。至1989年收回开采权,已有近60年的规模开采历史。”——这常年的500人中,曾经有一个就是我。我在1971年与1974年,曾经两次派往塔市驿东山采石场打石头。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奔涌的长江是一头不羁的巨兽,所到之处,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在江水的冲刷下,江岸一段又一段地崩塌,树林,房屋,土地,顷刻间就崩进江流之中。当年的尺八公社与三洲公社,为了护住江岸,每年的水利修防任务之一,就是派劳力到塔市驿的东山采石场打石头,运回来打矶护岸。

派往塔市驿打石头的劳力,主要有两种人,一种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就是那些地富反坏及其子弟,再一种就是下乡知青。记得1971年农历冬月,我们大队几个知青与村里的青年同行,坐着“东方红”号客轮逆江而上,在与监利县城仅一江之隔的塔市驿码头上岸。扁担在肩,一头是米袋子、菜钵子,一头是被子与几件换洗的衣服。塔市驿的码头是由麻石台阶铺成的,挑着担子一级一级往上爬,尽管一个个爬得气喘吁吁,但我们都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们看到了与江汉平原不一样的山地与丘陵的又一番景致。

走过塔市驿光溜溜的石板街,走过两边层层梯田的砂石小道,我们来到了东山脚下简陋的工棚。茅草苫盖的棚顶,芦苇夹成的棚壁;床铺呢?一些木桩、木檩子横七竖八地捆扎而成。我们胡乱地铺上被子,将随身带的杂物往床铺下一塞,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听得门口一个带队干部大声喊叫:都快点,去迟了食堂就没饭打了!我们便急急忙忙地拿着碗筷往食堂而去。——塔市驿打石头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在塔市驿打石头,其工种分山上凿岩放炮的、拉板车将石头从采石场运往河边的、在河边抬石头上船的,还有一些辅助工种,如将散落的泥土挑走的,在堤坡上掌控绞车拉板车上堤的,等等。

没有经历塔市驿采石场做工的人,是难以想象其极度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就说拉石块下河吧,那些有棱有角的石块,大则几百上千斤,小的也有几十上百斤。上面发的手套早就磨损得破烂不堪了,将石块抬上板车的时候,一不留神,锋利如刀的棱角就会将你的手打磨得鲜血直流。采石场到江堤边有两里多路,双手扶着板车的把手,弓腰成九十度状,板车的背带深深的勒进肩膀,使出全身之力,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蹬着,数九寒冬干得单衣脱衫,额上的汗珠,落在砂石路上,一滴就是一个湿印。到了堤边,绞车将板车绞上堤后,你得迅速地将板车转过头来,肩膀使劲扛着车把手,让车上的石块豁拉拉顺着陡坡一路跳跃、翻滚而下。而抬石块上船,就更为危险了,估摸轻重,由两个人或四个人抬着一块大石块,脚踩左右两块厚木跳板上抬上大木船。“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每人肩负着约三百来斤的重量,脚下呢?颤悠悠闪动的跳板,滚滚流动的河水。命悬一线,使你来不得丝毫犹豫与胆怯,逼得咬紧牙关往上扛!

到塔市驿采石场打石块,我们毕竟都拥有青春的生命,面对艰苦繁重的劳动,除了勇敢地面对、不屈地抗争,当然也得自寻乐子。记得好多个夜晚,我们都到塔市驿街上去看电影。那种16毫米的放映机,是以脚踩作为动力的。放映员往往操着湖南口音叫:“监利来的打石头的,你们来几个人踩机子呀,今天放的是战斗片《奇袭》,惊险好看咧!”立刻便有几个人挤过去。吭哧吭哧地轮流踩着机子。我也曾有过踩机子的经历,如果你稍有放松,银幕上就影像发黄,人物说话变得怪怪的。这时候,放映员就大声喊叫:“使劲踩,使劲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月光朦胧的路上,便有武汉知青哼起有几分淫邪的小曲:拉拉,扯扯,进了高粱地呀,进了高粱地呀……

更让人高兴的是下雨天,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对我们无疑是一种福音。生产队里照样给我们记工分,叫做“吃雨工”,我们可以睡懒觉,可以打扑克,可以下象棋;可以从老乡的口袋里弄点自产烟丝,卷个“喇叭筒”吞云吐雾;可以买来一瓶烈性酒,就着谁带来的腌辣椒、鲊粉子一醉方休。尤其是几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知青,他们从挎包里拿出纸笔,伏在床铺上写信,写给谁?给家里写,给同学写,说不定是给梦中的“她”写,朦朦胧胧地煽煽情,寄托一下自己的苦闷和枯寂。雨夜,在那盏光影昏暗的马灯下,那个当过几天保丁的“坏分子”,又开始讲什么《包公案》、《说岳全传》了,常常是他口吐白沫,讲到“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时,床铺上却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只得叹口气,“扑”地一声,吹灭马灯,钻进被窝睡去。

塔市驿东山采石场,一堤之隔便是桃花山麓的石首县调关镇。桃花山下出美女,尽管是农家姑娘,却个个出脱得妖娆美丽。记得炮工组有个邻村的青年,高挑的身材,白净的脸面,清秀的眉目,还唱得一嗓子好“花歌”,这哪像一个“种田打土块”的乡下人?他没事跑到调关镇那边去玩耍,一来二去,认识了调关那边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的美丽,乡下的俗语说是“不打粉,自然白,不搽胭脂桃红色”。她与这炮工,一个靓丽,一个英俊,拿现在的话来说,都是“高颜值”。他俩一起去塔市驿街上逛街,一起到桃花山去爬山,还一起坐渡船疯到对河的监利县城看样板戏。爱情的火焰就这样燃烧得一发不可收拾了!起始,美丽乡女的家里对这俊炮工还是很有好感的,曾经要他到家里来喝过酒;但后来听说他家庭成分不好,就死活不答应了。那一个静夜,当俊男美女跑到东山顶上“数星星”的时候,被美女的几个哥哥抓了个宽衣解衫的“现行”。痛打一顿自不必说。也就是那个静夜,我们英俊的炮工竟然玩了个“人间蒸发”!有人说他背着包袱连夜到湖南深山里出家当和尚去了,有人说亲见他朝着长江淌水而去,一步一步地让江水淹没了腰身、淹没了脑袋。莫衷一是的猜测,只留下长长的叹息!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毛泽东语)。在塔市驿采石场,我就亲见了惊心骇目的死亡!我们大队有一个小名叫“神保”的,本来,“我是贫农的好后代”(文革红歌歌词),但同族一个族叔无子,将他过继为儿,富农的螟蛉之子,便由贫农的儿子摇身一变,而成了半个富农了,从此坠入饱受歧视的渊薮。哪怕家有年轻的妻子与幼小的女儿,还得一次又一次派遣到塔市驿来打石头。那天,炮工神保凿的是土层的炮眼,其他几个炮工凿的是石层的炮眼。填好炸药、点燃引信后,他们急忙撤进安全掩体躲避。听得几声巨响,因土层炮响与石层炮响的响声是不同的,神保发觉自己所打的炮眼没有炸响。他有点口吃,对同伴们说:“你、你们,先去吃、吃饭,我、我去看、看看,是、么子一回、一回事。”便不顾同伴的劝阻,爬到炮眼跟前,弓腰细看时,刹那间一声崩天裂地的巨响,可怜神保连同土块石屑,一齐抛向空中!

“不得了哟!神保炸死了哟!”掩体里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叫,引来了正在工棚里吃饭的劳力们。我也连忙丢了饭碗,随同黑压压的人群奋力爬上山去。神保,我们的大块头炮工神保,已经炸得血肉模糊,脸面残缺不全!他的表弟张小羊,痛哭着在山上的每一个石缝里寻找,寻找神保那带血的头皮、毛发……

公社带队的领导,连忙在调关镇街给神保赶制了棺木及妆死的衣物。神保的头颅,是用一张黄表纸盖着入殓的(据说到家后那残缺的头部,是用面粉调湿后填充的)。恰好有几艘装满石块的木船要连夜起航回三洲了。我们将神保的棺木抬到船上,魂归故里啊!那夜,江风阴冷,砭人肌骨;霜月朗照,波光粼粼。真如白居易所吟咏的“绕船月明江水寒”哪!我们站在江滩上,目送着那几艘木船顺流而东,在满江清冷的月色中越驰越远,越驰越远,直到变成几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天水之际……

现代作家夏衍在《包身工》中写了这么几句话:“美国的一位作家索洛曾在一本书上说过,美国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那么,我也这样联想,日本纱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中国奴隶的冤魂!”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在塔市驿采石场所打的石块上,每一块石头都沾染着采石人的血汗”呢?当然,这些石块,这一船又一船粗糙而沉重的石块,是运往尺八、三洲地域的崩江之处,抛入险恶的江流,护住长江岸坡,护住江堤之内广袤的田畴沃野,护住尺八、三洲乡民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家园。

知青们过去岁月的苦涩都已滤出,剩下的都是带着青春气息的美好回忆。——说是这样说,但对于我,在塔市驿采石场打石头的那段日子,却只有沉郁而凝重的回味与思索。

(作者系尺八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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