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嫂子
我家的老屋靠山,面小河,小河短到我不知道究竟该称呼河还是溪,往上头拐拐爬爬九里,就没了,随便的一棵草木乃至石头都可以说是源头;往下,就是南,曲曲顺顺,也是九里,来到了镇上,一到镇上就被另一条大河吃了。因此,我热爱起老家的时候,常常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提升,用十八里山川来比喻养育我的地方。
山是论脉的,像人总是寻祖。那十八里山川在浩瀚连绵得让人产生疼的宾山山脉,渺小的让我少年生命里一直藏藏掖掖着卑微两个字;直到我长大了才知道,让我产生疼的宾山山脉,不过是狼岭的余脉而已,我便明白了,我这一辈子,不得不面对另外的两个方块字——“释然”了。于是一回忆起老家乡邻私底下对我老屋的议论,我就轻轻柔柔的笑。
坐东朝西,靠山临水,乡邻们私底下还嘀咕什么呢?嘀咕我屋后的山。十八里的山也是有脉的,那脉就是护在川子两边的主岭,旁着主岭的风水,才是人丁兴旺的好风水。而我家屋后的山,并不是主岭,是主岭上长出来的一只胳膊,或者说胳膊也算不上,是胳膊下的手,手上的一根指头。这样的地理,老辈子们悄悄说,属于败象。
于是,挤成一坨坨的人家,都在背靠主岭的湾子里。我的老屋,突兀在小河边,孤孤单单。
直到十六岁那年,我才有了邻居——三嫂子。
三嫂子家先前也挤在湾子里。湾子里的好风水,过去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正大门三重天井,左右各有一个二重天井的副大门,主人被新社会镇压了,三嫂子的公婆和十余家穷人分了那好风水。我家没有参加分,是因为有二亩薄地,中农,低人一等,还是被甩在不能靠上主岭的小河边。童年的我,只能跑到湾子里找伴玩。有回不小心玩过了,一抬头,回家的小路被夜色吞得只剩下两竹竿长,小伙伴一哄而散。我急,要哭。三嫂子的公婆我喊郑大妈,郑大妈过来牵了我的手,送我回家。不远,一里多路,可路旁零星有坟,童年怕鬼。
我十六岁的时候,迎来三嫂子做我的邻居。那时我初中下学种地已经半年了。春天,三嫂子在我家北边整地起屋。这一年三嫂子的儿子两岁,她刚刚嫁到湾子里的时候,就嫌那挤成坨坨的地方盖一块猪圈甚至茅厕也没窝儿,可她是新媳妇,不好一进门就跟郑大妈别事情;慢慢的,成了旧媳妇,又生了儿子,三嫂子的脚跟儿越发硬了,力主挪窝。湾子里早已没地方,三嫂子说什么脉不脉的,人不勤快啥脉也没有,她偏就看上我家北边的小斜坡。三嫂子的男人我当然是叫三哥,虽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但在三嫂子的热被窝里软骨头是顺理成章的事,郑大妈眼见的大权旁落,只好说我这离天远离土近的人,你们,爱咋咋地吧。
于是,我有了邻居,三嫂子的屋一起来,小河边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份阳气,一份温馨!其实我家与三嫂子并不沾亲,一条川子里的近邻,都会根据老辈子们七扯八拉的关系划定个辈份。我开始懂事的时候,父母亲就要我管郑大妈的儿子叫三哥,叫三哥是因为排行老三,郑大妈三个伢,那个大伯死的早,我没看见过,三哥是家里的老幺,上头两个姐姐。据说三嫂子的娘家同意把三嫂子嫁给三哥,主要是相中了三哥是独子,人口轻,负担少,对三哥本人并不是很满意,原因是三哥生的有些瘦弱,语言也不多。
三嫂子却截然不同,我不管什么时候,一想起她,就有描述她的冲动。她头发乌蓬蓬的,苹果脸,大大的眼睛非常对衬,一睁开就是热腾腾实诚诚的笑;油润润的黑皮肤,太阳的光苗儿随便洒在哪个点上,回过来的感觉都像我后来看到过的一种玉;还有丰满的嘴唇,一合起来,湿嘟嘟,但我很难找回她合上嘴唇的样子了,从我脑海里一飘出来的三嫂子,嘴巴总是咧得大大的,配上热烈实诚的大眼睛,最典型的中国乡村女人之笑,非三嫂子莫属。
我难以忘怀的还有三嫂子的身材,不是男人的那种膀大腰圆,是一种好看的女人壮实。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腰,她的臀,她的小腿,无限的圆润与结实。在后面看三嫂子走路,最打眼的是那两瓣圆圆的屁股,一甩一甩,感觉很沉,却被她甩得轻轻松松。乡邻里讲笑话,说郑大妈一眼相中三嫂子的就是三嫂子屁股,大又圆,一准生儿子。因为三哥是独子,计划生育正严格,郑大妈把这个问题当头等大事来考虑的。三嫂子的确争气,接生婆把那小子还没全部拽出来,就喊带把的带把的,郑大妈的两只手就在膝盖上连拍直拍,三嫂子也边疼边笑。
这些,我说的都是少妇的三嫂子。一句话,谁看到三嫂子,就会感到有她的家庭里,什么柴米油盐鸡鸭猪狗,一切都不会塌下来。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三嫂子干活,许多男人都怕。那是分田到户的头几年,农忙季节,邻里都是互相换工,今天一拔子帮张家,明天一拔子帮王家,你帮一个工我还个工,地头儿跟大集体时一样热闹。三嫂子家去赶工,人家更欢迎三嫂子,因为三嫂子干起活来比三哥还硬邦。比如挑肥,一百多斤的担子,三嫂子吆吆喝喝,跟男人斗劲儿,她挽起裤管,圆润润的小腿,扁担往肩上一搁,腰一竖就起来了,那小腿立马紧绷绷,写满了蓬蓬勃勃的“力”字,步子连迈直迈,除了两瓣圆圆的屁股,还有头上乌蓬蓬的马尾辫,随着扁担的一起一伏,像跳舞一般,许多壮汉被她比的两眼翻蓝,我这个少年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其实这挑肥并不是三嫂子最拿手的活,三嫂子最拿手的是割麦子插稻子。她割麦子时腰一躬,刀如风,只听得麦杆儿断裂的“喳喳喳”,一忽儿就把男人们甩了一大截,她才抬起身,背上湿了一大片,她扯一扯衣服,回过头,油黑的脸上漫着一层密密的汗,太阳下亮闪闪,三嫂子甩起胳膊在脸上一抹,“哈哈”声传得老远老远,调笑那些拉在后头的大老爷们。
插稻子也一样,三嫂子没嫁过来的时候,是湾子里的老张家媳妇数头牌,三嫂子来了,两人不相上下,比过数回,就是那么二三行的差别,你赢我一回,我赢你一回。这样的三嫂子,到谁家干活都受欢迎,有她在,地里总是断不了吆喝声哈哈声,俊俊的小媳妇,大家伙插插浑打打科,劳动的苦,总是少一些。邻里们就老在郑大妈那里夸奖三嫂子,郑大妈年轻时也是个要强的人,脸上虽然笑眯眯,心里也有甜,甜里却总是免不了半口酸,郑大妈就说一句,年轻呗,身子骨好。
我这辈子,忘却不了三嫂子,还因为一件难以启齿的青春尴尬。那是我少年的隐私。
我说三嫂子身材的时候,一直没有提女人的一个动人部位,尤其是少妇的三嫂子,不是我忘记了,是我一想起来,就羞。
那个部位,是乳房,三嫂子的乳房。
因为羞,我的确不知道如何描述三嫂子的乳房,在那些劳动中,三嫂子胸前,总是热烈的跳跃着。我后来看到一些书上比着小兔子,也像,但我还是想修改一个字,把小兔子的“小”改为“大”。三嫂子鼓鼓的胸,少年的我,常常在劳动中偷看。不过,只敢乘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瞟一下,我瞟的时候,首先是保证三嫂子绝对不会发现,我不敢想象三嫂子发现我瞟她胸部的那种后果,我怕的没办法,但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至于是什么原因,我却糊糊涂涂的,似乎是在想象三嫂子那衣服里鼓鼓的,究竟是什么颜色,形状,或者其他。
忽然有一天,我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次劳动,插稻子。我这个少年,还不能算农民,只能说是未来的农民接班人。十六岁的我刚刚下地体验面朝黄土背朝天,速度自然是倒数第一。三嫂子正数第一,一趟完了,贴在我后面插第二趟,第二趟又快追上我了,就是这个时候,我抬头去看三嫂子,三嫂子腰躬的低低的,两手的配合像自动机器一样,我眼睛忽然直了,三嫂子叉着腿,我的目光从她两腿之间穿过去,躬着腰的三嫂子,松松的上衣垂下来,那么大的缝隙,我一阵晕眩,我看到了三嫂子的乳房,大大的,圆圆的,白白的,随着她胳膊的快速运动,真的像两只蹦跳着的兔子——
我如何也不会想到,黑黑的三嫂子,有那样白嫩的乳房,我的下身,忽然一阵猛烈猛烈的热,接着是湿润润的感觉!
——后来,我成年了,懂了,我的童贞,在一次劳动中,献给了劳动着的三嫂子。
我并没有成为三嫂子那样的合格农民,十七岁那年,我参军走了,从此,我的命运,也离开了十八里山川。
后来的那些年,我也偶尔回家,比如春节,但都是匆匆,也偶尔见过几回三嫂子,回放起来,却搜索不出三嫂子在岁月里慢慢变化的片断。直到十余年后,三嫂子的儿子二十岁了,不知道跟谁混到了我们这个城市的烂仔堆里,打架闹事敲诈勒索,被城区的一个派出所报了劳动教养,我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我才知道。母亲说,三嫂子,三嫂子你知道的,这些年做得多苦啊,就这一个邻居,能帮帮么?我很犯难,可还是答应了。我知道我虽然是个最小的刑警队长,但只要肯低头,把这个劳动教养改为所外执行应该能办到,无奈的是母亲不知道办事难处,除了派出所,还有法制部门,最后是劳动教养办公室,大大小小的签字人,我的面子毕竟太小,不能光靠一张嘴皮子,好烟好酒好吃喝总要有的,我咋好意思开口找三嫂子要钱呢?
而自个儿掏腰包,不是三五百的事,如何不心疼呢。
犹犹豫豫的时候,我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黑黑壮壮的三嫂子在劳动中的一幕幕,还有水稻地里,三嫂子丰满的乳房;当然还有许多,包括已经不在人世的郑大妈送我回家的黑夜小路,像一张张逼我感动的老照片。我咬咬牙,低下了自私的脑袋,求东求西,花了快两千,才把三嫂子的儿子改成了所外执行。我去看守所把那个小子接出来,劈头盖脸骂了大半个小时才把他赶上去老家的汽车。
这一年我回老家过春节,三嫂子一定是盯着我家的动静,我前脚进门,三嫂子后脚就过来了。以前,三嫂子都是笑嘻嘻的叫我乳名,从这年起她就改了口,叫我大名。这年的三嫂子,我才认真看,很瘦了,四十刚出头,黑黑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光泽,枯灰灰的头发,皱糙糙的皮肤,那笑一直很勉强,很卑微,嘴巴始终没有自由咧开。三嫂子说了许多谢我的话,末了老是叹气,说没法还大兄弟这个情。送走了三嫂子,我的感觉是我花了那二千,结果,我却倒欠着三嫂子。
母亲对我说,人家三嫂子这些年,只要是咱家的事情,一身力气从来就没小气过。我也看到了,后来的几年里,我祖父祖母先后去世,乡下的白事,办两三个日夜,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靠乡邻们相帮,三嫂子照家搬。我回去奔丧,到家的时候,按规矩要给所有帮忙的乡邻和来宾一一行跪礼,到了三嫂子这里,她总是老远就抢过来扶住我不让我跪下去。然后,几天几夜,三嫂子扎在厨房里不动,一日三餐加宵夜,数百件碗盘筷子的洗刷工作都是她,完了就去填空,哪忙不过来她往哪插。我只要回忆我家这几件大事的时候,埋着头在那里忙碌的三嫂子,总会跳到我眼前,越来越黑瘦的三嫂子,满手,甚至满身,油渍渍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几大盆家什,她不歇的冲啊抹啊,默默无声,像我家的长工。
三嫂子不满五十就去世了。
一个秋日的黄昏,过几天就是桂香月圆的好日子了,我给母亲打电话问安,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三嫂子死了,已经下葬好几天了。我心里一抖,隐隐的痛随着暮色悄无声息的袭过来。母亲说,好好的人,忽然喊胸口疼,就站不起来了,往镇上的医院送,还没进医院的大门,人就落了气——我在很远的城市里,母亲没有通知我,我知道,从情理上说,三嫂子不过就是一个普通邻居,母亲,还有我弟弟在老家,去还这些情就行了,十八里山川的眼里,我已渐渐成为与那片土地不大相干的高贵人了。
但那一刻,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浸泡在如水的秋凉里。我默默分析着三嫂子的病,心似乎迫不及待,一下子飘回到少年,满眼,是一个壮实少妇的各种劳动姿势。
三嫂子的坟与我祖母的坟相隔不到半里地,就在我家老屋后的山坡上。我家的几个先人生前没有靠上那条主岭,去世后,我坚持我的意见,为了我们后人祭奠方便,地方要近。我从来不相信那一套,湾子里那曾经的大户人家是最好的证明,靠上了个什么龙脉虎脉呢,滚滚而来的新社会一到,不仅什么也没靠上,反连性命也没了。三嫂子活着不信那些,来给我家做了邻居,死了,也没去靠什么主岭,还是在与我家的先灵们为邻。
三嫂子去世的第一年春节,我给祖母上完坟,站在那里,远远望着三嫂子的新坟,一直望,一直望到三嫂子从那堆新土里走出来,俊俊的三嫂子,朝我笑了一眼就转过身,向远处走了,肩膀上好像还是挑着担子,圆圆的腰身,乌蓬蓬的马尾辫,一甩一甩——
我很想过去给三嫂子烧一叠纸钱,又怕不合适,酸酸的离开了。
第二年春节我去给祖母上坟的时候,拜毕,我坚定不移的到了三嫂子那里,给三嫂子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烧了一叠厚厚的纸钱,只是没有放鞭炮。我咨询过母亲,母亲说放鞭炮万万不合道理。
我之所以决定从这一年开始,每年顺便去祭奠一下三嫂子,是我感念到,三嫂子在我家孤单了那么多年后,不怕什么败象不败象,勇敢的来给我做了邻居,让我回忆少年里那条孤独的小河时,多了一份阳光与温馨的感觉。
当然,还有我无法回避的,那个少男的隐私,我心灵里的童贞,似懂非懂地献给了劳动中的三嫂子!
——十八里山川,我亲爱的,三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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