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愁煞人
2018年10月08日 总243期
又到了纪念辛亥革命的时候。
纪念什么呢?
有多少人愿意真正懂得辛亥先烈的心事呢?
——作者
秋风秋雨愁煞人
——纪念辛亥革命107周年
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
——秋瑾
1
在小说《药》里,鲁迅描写了一个因刺杀清政府要员而被杀害的革命烈士,他叫夏瑜。他的心脏被刽子手活掏出来下酒,而他的血,又被浸泡了馒头,卖给愚昧的草民当作医治肺痨的良药……
夏瑜,就是辛亥烈士秋瑾与徐锡麟的合体。在鲁迅小说中,夏瑜的事迹是辛亥先烈徐锡麟的事迹,而夏瑜的名字则得之于秋瑾。夏秋,季节也,瑾瑜美玉也。秋瑾夏瑜,高洁如玉,坚硬如玉之君子也。
1905年以前,为推翻清政府而组织的最重要的革命团体有三个:孙中山创建的兴中会;黄兴、宋教仁创立的华兴会;以及蔡元培创建的光复会。不熟悉历史的人,以为蔡元培是近代以来无出其二的大师级的学者、教育家;熟悉血雨腥风的近代史的人知道,蔡元培首先是大师级的造反者,然后才是大师级的学者。秋瑾和徐锡麟都是蔡元培创建的光复会主要领导人。1906年7月8日,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后被俘,被恩铭的亲兵活掏心脏下酒。徐锡麟被捕后,有人力劝秋瑾逃走,但她“泣于室内,不食亦不语。”拒绝逃跑,终至被抓。
1907年7月15日,她在杭州被杀。
从被捕到牺牲,她只写了一句话的“供词”——
秋风秋雨愁煞人!
鲁迅不仅和秋瑾、徐锡麟是同乡,而且是同志。鲁迅也是光复会早期成员。当年在日本,他和秋瑾、徐锡麟等人在反清斗争中结下深厚的友谊。秋瑾、徐锡麟就义之后,他悲愤地写出了小说《药》,塑造出夏瑜这个人物形象而彪炳文学史册。
秋瑾牺牲半个世纪后的秋天,一位伟人在新中国的秋风秋雨里,望南天沉吟,写了两首诗纪念鲁迅。其中,自然而然地赞美到了秋瑾。
毛泽东写道:“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
秋风吟者,秋瑾“秋风秋雨愁煞人”也!
秋瑾(1875—1907)
2
秋瑾,字睿卿,小字玉姑,号竞雄,又称鉴湖女侠。原籍浙江省绍兴府山阴县。1877年生于福建厦门。当时,她的祖父是厦门知府。那时候的厦门知府,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厦门市委书记兼市长吧。秋瑾,是满清王朝名副其实的既得利益者、官三代,是官员统治阶级的一员。在今天一些人看来,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怎么会舍身弃命地造自己这个阶级的反!
16岁那年,秋瑾跟随祖父回到了绍兴故乡。在《鉴湖女侠秋瑾传》里,有着秋瑾少年时代的大致描写:“读书通大义,娴于词令,工诗文词,著作甚美。又好剑侠传,习骑马,善饮酒,明媚倜傥,俨然花木兰、秦良玉之伦也。”这样一个聪慧、侠义、激情滂湃地追求正义的少年,在那样一个风雨晦暗的时代里所受的压抑是不言而喻的。1890年,秋瑾的父亲到湖南当官,秋瑾随父入湘。不久后就在父亲的主持下,嫁给了湘潭的富绅之子王廷钧。王廷钧的父亲跟曾国藩有亲戚关系,曾经当过曾府的财务主管。晚清民间盛传,曾国藩剿灭太平天国攻陷天京后,洪秀全皇宫里的金银珠宝悉数落入曾府。王家的富裕程度可想而知。
不要说在夫为妻纲的封建时代,即使现在,嫁入官府豪门的女子,有几个不会受到重重约束?三纲五常,繁文缛节,这对“好剑侠传,习骑马,善饮酒,明媚倜傥,俨然花木兰、秦良玉之伦也”的秋瑾而言,这样的生活比坐牢好不到哪里去。秋瑾曾经给她的兄长秋誉章写信,诉说婚姻强加给她的种种苦恼。1903年,秋瑾的父亲客死湖南任上。全家人由湖南返回故乡,仅仅把已经成婚的秋瑾孤伶伶地扔在了湖南的夫家。秋瑾更加孤闷了。那时候,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照料儿子王沅德,或者和几个要好的姐妹吟诗谈天。很显然,这样的生活与她的个性有着巨大的逆差。
峰回路转的机缘从王廷钧入京做官开始。晚清官场的腐败是明目张胆的。王家财大气粗,又和晚清的中兴重臣曾国藩是亲戚,买个官当当还不是易如反掌?王廷钧当上户部主事后,携家眷到京赴任,秋瑾由此而有机会接触到京华的风云人物。其中,当时的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的女儿吴芝瑛是她的好友之一。在她引领下,秋瑾结识了京师大学堂日本籍教习的夫人服部繁子,以及其他文化、教育、思想界的风云人物,并在他们的影响下接受了近代政治思想。她天生的女侠气质在这种氛围下不可遏止地生长起来,滋生了反对满清封建统治的思想。
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早期的反清志士们都把日本作为一个大本营。秋瑾也一样。思想觉醒之后,她提出去日本留学。王廷钧当然是不同意的,可是,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在日本人的记载里,王廷钧大约类似于时下的“小鲜肉”吧。一个“小鲜肉”丈夫,如何管得了一个花木兰一样的妻子呢?而况妻子早就对这婚姻强加的藩篱倍感愤怒。在妻子眼里,这个“富二代”“官三代”的“小鲜肉”丈夫,是个“无信义、无情谊、嫖赌、虚言、损人利己、凌辱亲戚、夜郎自大、铜臭纨绔”的腐朽、沉沦、势利之辈,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1904年夏天,秋瑾赴日本留学。
走之前,丈夫王廷钧亲自拜访服部繁子,请求她在日本多多关照妻子。在永定门火车站送别的时候,繁子看到的王廷钧是“面带哀伤,发辫在风中被吹得凌乱。”这个日本女人在心里想:“他一定是管不住老婆了!”
秋瑾故居
吴冠中名画秋瑾故居
3
雄鹰的梦想是飞上蓝天,蛟龙的本性是击浪沧海。在日本,秋瑾的个性发挥得淋漓酣畅。她考入了青山实践女学,还发起组织了近代第一个中国妇女反抗清廷压迫的革命组织共爱会。她加入各种反清会社。在加入洪门天地会时还被封为“白纸扇军师”。她结识了陶成章、鲁迅等人,在东京创办了鼓吹推翻满清王朝的《白话报》。她在黄兴介绍下认识了孙中山,加入同盟会之后被委任为同盟会浙江省主盟人(相当于同盟会浙江省委书记)。
留日期间,为了筹措学费,她曾经短暂回国,在此期间结识了蔡元培、徐锡麟,还加入了蔡元培创办的光复会,被推举为主要领导人。
1906年春,秋瑾从日本留学回国。
她在绍兴的新式学堂谋了一个教师的差事,并以此为阵地在青年学生中宣传、发动革命。在准备武装起义的过程中,秋瑾的领导才能、军事组织才能得到了充分施展,令同志刮目相看。这也是后世人们念念不忘“女侠”的原因之一。
秋瑾的被捕,最直接的导火索是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事件。
徐锡麟出生于绍兴的富商之家。1906年从日本回国后,他花钱买了个道台的官当。徐锡麟的叔叔跟安徽巡抚恩铭是师生关系,所以徐锡麟在安徽做官得到恩铭的格外器重,官运亨通。恩铭甚至提拔他当了安徽省武备学堂副总办(军校副校长),省巡警学堂会办。
但是,革命者的志愿是四万万被奴役同胞的解放。怎么可能因为个人恩怨而弃大义于不顾?近视眼的徐锡麟还是在恩铭检阅巡警学堂的时候,举起了双枪向恩铭连开数枪。恩铭在挨了徐锡麟五枪之后,苟延了几日,终于不治而亡。而徐锡麟的被捕,引出了清政府的全面巡查和镇压。反动当局自然会盯上秋瑾,而更为要命的是,徐锡麟的弟弟被捕后供出了秋瑾!
史料记载,徐锡麟被捕当天,秋瑾就组织革命同志隐藏枪弹,焚烧名册,全体疏散。但是,她自己没走。
徐锡麟被杀的消息传到杭州,秋瑾“泣于室内,不食亦不语。”她做好了为革命和理想而牺牲的准备。
浙江巡抚张曾敭命令浙江新军第一标标统李益之,带兵三百人到绍兴捉拿秋瑾。上海《大公报》报道了秋瑾被捕的过程,士兵们“排枪而入,不问情由,见人即击……秋女士见兵来,匿于空屋之中,兵丁即将其搜出,肆行牵拉,几将身上衣服脱尽……”
秋瑾被捕后,首先审问她的是绍兴知府贵富。贵富平素与秋瑾关系不错,曾写对联“竞争世界,雄冠地球”赠送给秋瑾。审问时秋瑾闭口不言,逼急了她就说对联的事儿。贵富内心惊慌,害怕这件谋逆要案牵连到自己,就把秋瑾交给山阴知县李钟岳审问。
李钟岳平素仰慕秋瑾,审问的时候,特意在花厅为秋瑾设座。在绵绵的江南秋雨中,审问者和被审问者四目相对,听着窗外凄清的秋雨哗哗啦啦,不绝于耳。李钟岳要秋瑾写供词,秋瑾望着窗外晦暗淋淋的世界,一声长叹后,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七个字。
绍兴知府贵富极力要求对秋瑾“现行正法”。1907年7月15日凌晨,秋瑾戴着镣铐,被押解到古城绍兴的轩亭口斩首示众。临行之前,她提了三个要求:
一、写信给家人和朋友。
二、临刑不脱去衣服。
三、不要以首级示众。
她的后两条要求被答应了。
破晓时分,秋瑾在轩亭口就义。
大通学堂
秋瑾就义的轩亭口秋瑾广场
秋瑾雕塑
媒体报道她手中的铜剑被人折断过7次。不知道图中这是第几次?还会有多少次?
折断烈士手中的铜剑,是为了卖钱?还是惧怕什么?
4
秋瑾罹难后,舆论的喧哗让腐朽的满清统治阶级始料不及,惊慌失措。
《申报》连篇累牍,抓住秋瑾案的关键细节,愤怒抨击满清政府滥杀无辜。浙江巡抚张曾敭称病不出,因为无法在浙江呆下去,他被调到江苏。但是,江苏人民岂能饶他?朝廷的上谕刚到,江苏人民就掀起了“驱张运动”,高呼江苏不是“藏污纳垢之地”。朝廷没办法,一下子将他从江南富庶之地,打发到山穷水寒的山西。可是到山西不久,朝廷就不得不在舆论汹涌的压力下将其免职。
将秋瑾送上断头台的山阴知县李钟岳,外惮舆论压力,内愧良心谴责,两次自杀未遂。1907年10月29日,再次自缢,终于身死。新中国成立几十年后,某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散文作家阮仆先生(化名)专门撰文,赞美山阴县知县李钟岳的自杀。照那个教授的说法,李钟岳似乎跟秋瑾一样高大,一样值得后世纪念。
秋瑾的尸骨先是被草草埋葬于绍兴文种山上,1908年又被其生前好友吴芝瑛等人安葬于西湖风景区。浙江学界数百人为其举行了追悼会。几个月后,她的坟墓被清政府捣毁。其后历经十余次迁坟,可谓生前坎坷,死后流离。
时下去杭州看风景的人,有多少人还会想起秋瑾?但我知道,去看白娘子的,一定比看秋瑾的多!
又到了纪念辛亥革命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媒体上各种纪念活动跟这个季节的秋雨一样,随季而来。过了,就无影无踪。
今秋的北方罕见多雨,此刻,窗外阴雨连绵。我不知道这雨和“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雨可否一样。唉,纪念辛亥革命!纪念什么呢?有几个人愿意真正懂得辛亥先烈的心事呢?他们连辛亥遗民鲁迅都不懂,遑论辛亥先烈?
……
至于草民如我,在读过秋瑾的史料之后,心中一直梗着一个结,为这个集灵性、烈性为一身的女侠而叹息。因为她,我似乎真实地触摸到辛亥革命先烈的灵魂;同样因为她,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辛亥遗民周树人的苦闷和凌厉,沉默和呐喊,以及他“不惮于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和“一个也不饶恕”的性格。一个看惯了黑暗、身边洋溢着烈士和亲友的鲜血的战士,你能要求他像徐志摩、梁实秋一样温柔和浪漫吗?
跟秋瑾一样,鲁迅本来出身于封建统治阶级家庭。同样跟秋瑾一样,他也做了这个腐朽的剥削阶级的叛徒!用鲁迅的话说,他们都是“逆子贰臣”。秋瑾拿起刀枪,准备和自己出身的阶级拼死一战!不期“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死了,他的战友苟活着,从彷徨的坟地和墓碣文中,走出来呐喊,开始了用凛凛巨目冷眼旁观,用如椽巨笔沥血书写的征程!
他们都背叛了自己所属的那个阶级。所以今天,秋瑾被遗忘、鲁迅被冷落和谩骂,不也正常吗?
可是,毛泽东没有忘记他们。在纪念鲁迅诞辰的时候,毛泽东凝重地写下“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将秋瑾和鲁迅、陆游,一起赞美!
作家王树增说:“今天的中国人,包括散落世界各地的华人,在有必要回述那段混乱不堪的历史的时候,秋瑾清秀而又决然的面容总是萦绕在中国人复杂的思绪中。”
是的!
清秀决然的面容。
复杂的思绪。
可是,为什么是“复杂的”思绪呢?
2018年10月6日定稿
特别鸣谢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王树增先生《1911》中的某些史料,深表谢忱!文中直接引用部分,均来自王树增先生的文献著作。特此说明。
附:作者的历史人物题材散文,欢迎点击阅读。
1、江南旧梦已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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