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是一棵树
老旦站在讲台上读课文。听讲的学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儿子小旦。老旦读到《乡村春夜》第五行“空山寂寞”四个字,忽的一下,眼泪纵横而出,鼻涕和着泪水一起往嘴里流。他斜着脸呸一声,没想到吐到小旦的脚尖。
他记得小旦是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教室很大,最多时坐满48名学生。现在,村子除过老旦和小旦,再没有第三个人。连流浪狗和流浪猫都不愿光顾。
老旦吃过晚饭,常常一个人背着手在村子里走。破败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倒塌的墙群,碎落的瓦楞,腐烂的木头,都长满荒草。老旦的宅子在最西头,妻子芳玲的娘家在最东头。芳玲结婚前,房东侧是一座小山,山上种满杏树。杏子成熟时,老旦口渴得厉害,他跑进去摘杏吃。杏子塞到嘴里,酸甜的味儿让他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栗。一扭头,芳玲竟脱掉裤子蹲在草丛里,露出白亮白亮的两瓣屁股。蹲了一会儿,她还稍稍抬起来闪了两闪。这一闪,老旦就不想吃杏了,他扔掉咬出半口的杏子,三两步跑过去,扑倒芳玲,把自己的家伙强行放进去。16岁的芳玲哭得把杏树根刨出一截绿皮。
再后来,不是老旦扑倒芳玲,而是芳玲频繁地约老旦到杏林里,心甘情愿地脱裤子穿裤子再脱裤子再穿裤子。一年出去,芳玲的肚子鼓起来,鼓出了一个茶色皮肤的小旦。小旦一落地,芳玲就跟着同村的美子去了西安城里的酒店。
小旦三岁时,芳玲回来跟老旦说,孩子得在城里上学。她认识一个幼儿园的园长,答应把小旦放进去,跟城里人一样读书。老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到村小学当了一名教师。他知道城里的教育先进,也就没说什么,把芳玲和小旦亲自送到城里,继续回村里给孩子们上课。小旦走后,没几年,村小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城里转,老师也一个接一个往城里调。最后一名学生转走,最后一个老师离开时,乡里找老旦谈过一次话。老旦坚持不走。老旦没转正,不存在公职的问题。他留在废弃的校园天天等着看月亮。村里的年轻人都奔到城里打工了,老旦没去。最后一个孤寡老人死时,是老旦挖坑埋的。他常常去芳玲家东面的小山头转悠。虽然杏树林砍光了,老旦却总能透过密密麻麻的荒草看到芳玲16岁的屁股,白亮白亮的两瓣屁股……
小旦幼儿园上完,城里忽然传出一项政策:所有孩子都要在户籍所在地就读。小旦的户口跟老旦,得回朝阳小学读书。朝阳小学跟老旦村相隔一座山头,绕一趟得大半天。芳玲找到各种关系,都没能留住小旦继续在城里读书。她回家站在院子里双手插腰,大骂老旦一顿,转身离去,再也没回来。
老旦不想送小旦到朝阳小学,他花了一个暑假整修村里的学校。把满院子的草清理干净,把收藏起来的红旗拿出去晾晾潮气。每天清晨,两人放着《国歌》,把五星红旗升到旗杆顶头,恭恭敬敬地鞠个躬,然后进教室上课。课本都是前多年发剩下的,捆放在图书室。老旦整理出一全套小学六年的语文数学课本,一字儿排开,给小旦讲:这些都是你要学的书本,用心学,学完了好好种地。
老旦也弄不清学完书本和好好种地之间到底有啥关系。弄不清可以不讲,反正小旦也不会问。他每天下午四点上完课,带着小旦从村里转到村外,从村外转回村里。他会给小旦说,这是芳玲的家。他不说是小旦的妈妈家,也不说是小旦的外婆家,他就说芳玲家。好像芳玲与小旦没有任何关联。他甚至记不起和芳玲在被窝里睡过几次,芳玲就不属于他了。
不上课时,小旦跟在老旦后面,最喜欢干的事情,是捡起碎瓦渣朝塌陷的房顶上砸。他弓起身子,抡起赤黑的小胳膊,瞄准芳玲家屋墙上冒出的杏树苗用力砸过去,杏树薄薄的一层花摇落下来,扑老旦一脸。小旦愣了,他没想到老旦咋突然跑到那屋顶的后面。老旦没有责骂小旦,眼里摇摇晃晃的是不敢涌出来的一窝子酸泪。
粗粗细细的树从各家各户破烂的屋檐下长上来。桐树和杨树最多。有些树老旦从来都没见过,自然也叫不出名字。站到村外塄坎上远眺,浓密的树阴罩住了整个村子。如果没有太阳和月亮的照耀,老旦就分不清东头的芳玲家和西头的老旦家哪个是哪个,看到一面褪色的红旗,迎风招展在村小学的上空,才记起这里曾经是人烟多么茂盛的一个村庄。
四围的庄稼地杂草丛生,疯长的树木落满消失多年的麻雀。麻雀就没把老旦和小旦当人看,想啥时落就啥时落,想落哪个肩头就落哪个肩头。老旦走,麻雀也跟着走。时不时啄一下老旦的耳朵。老旦恍惚觉得是芳玲在啄他的耳朵,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挺一下,麻雀跟着一紧张,就在他肩膀处拉出一坨子雀屎。小旦看见,折一根树枝朝老旦肩膀上戳。老旦也不生气,任小旦戳去。
老旦进教室前,会惯性地走到大门内侧,敲一声老铃。铃声落地,在院子里到处扔瓦渣的小旦跑到教室,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正中位置,等老旦进来上课。讲桌四条腿断掉了,三年前被老旦劈成柴火烧了。没有讲桌遮挡,坐在第一排中间位置的小旦一目了然。老旦不允许小旦分心。读一阵书,转动眼睛看看小旦,发现小旦紧盯着书本看,他就更加放心地诵读讲解,讲解诵读。
鼻涕眼泪吐到小旦的脚尖,老旦还真是意外。他怎么坐到右侧的座位上了?他何时坐过去的?他竟然敢挪动座位?老旦一直没有移出教室的48套桌椅。虽然破旧不堪,但那些桌椅在,老旦就不觉得只是在给小旦一个学生上课。他眼睛里总是装着满满一教室学生。他甚至能听到他们翻动书页的窸窣声,能听到他们写字的沙沙声,能感受到他们棉鞋底子挨着地面的那份踏实……
老旦想发火,却发不出。他蹲下身准备帮小旦擦掉脚尖上黏稠的混合液体,小旦却噌一下站起来,胳膊抡了一圈,老旦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小旦……小旦……”
老旦摸索着找小旦。小旦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老旦呼唤着小旦。小旦不回应。却听到麻雀的叽喳声在小旦的肩头响。他再一摸,竟然摸到一根横着的树杈,树杈上是柔软的一枝杏花。芳玲搂着皮纹开裂的杏花树,一声一声地呼唤老旦……
2278字
201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