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初恋(屠格涅夫和肖松的《爱之凯歌》)

屠格涅夫初恋

肖松在1899年因自行车事故,不幸英年早逝(44岁),被看作法国音乐界的惨痛损失

在十九世纪末的小提琴与乐队作品里,若论精美程度,肖松的《音诗》无疑首屈一指。如果你不把它当作一首浪漫小品,而是更严肃认真地对待它的话,会发现其中有些不可捉摸的东西,它层层叠叠,而无法轻易化解。

《音诗》不是炫技曲,又不是协奏曲,长达将近二十分钟。演奏家如没有做好准备、贸然去挑战它,多半会陷入棘手的泥潭:高难度的华彩和双音、高把位的极高音区并不是最令人头疼的,而是那种世纪末的病态气质,梦幻混合着忧郁,这才是最难把握的。

屠格涅夫长居巴黎,一度是社交界的偶像
不过也许一部短篇小说,会有助于理解这种气质。《音诗》的灵感来源出人意料——俄国文豪伊凡·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爱之凯歌》。这并非他最好的作品,名气也不大。在中文世界里,要读到它,还有点困难。众多介绍《音诗》的音乐会讲解和CD小册子中,都会提到这篇小说,它绝不是外在于音乐的,而是构成了肖松的灵感核心。肖松起初就把此曲称为《爱之凯歌》,后来才改成了《音诗》,有可能是受他的挚友,小提琴大师伊萨伊之前写的《哀歌音诗》的启发。
伊萨伊是作品首演者,造就了《音诗》如今的地位
我很好奇,屠格涅夫的小说,是如何与肖松的《音诗》构成连接?网上有一个英译本,一万多字,不长。国内之前有中译,但网上难觅,我干脆将之翻成了中文,附在后面。
初读《爱之凯歌》,感觉并非我在《猎人笔记》、《罗亭》、《初恋》、《父与子》中熟悉的那个屠格涅夫,而更接近他的散文诗里的若干章节,有着强烈的象征寓意,也是欧洲艺术家们持续探讨的主题——音乐和绘画,在表现永恒女性上,哪个更占据优势?
关于圣切奇利亚最出名的画作,拉斐尔的《圣切奇利亚,圣保罗,使徒约翰,奥古斯丁与抹大拉的玛利亚》
屠格涅夫对小说女主人公瓦莱丽雅(Valeria)的设定显然有宗教来源——圣女切奇利亚(或译塞西莉亚,前者更接近意大利语发音,我使用了啸声的《基督教神圣谱》的译名)。相传公元三世纪的罗马,贵族之女切奇利亚私下信仰基督教,发下守贞誓言。她嫁给瓦莱里安(Valerian,或是Valerius)后,让丈夫目睹天使护佑神迹。瓦莱里安便不与她同房,还和兄弟一同受洗。圣切奇利亚祈祷文
后事情败露,由于早期罗马帝国迫害教徒,三人皆被斩首。相传切奇利亚受刑前,演奏管风琴(或是小提琴),上天以仙音妙韵应和,而后坦然引颈受戮,被砍三刀而不死,延数日而终。后来还有其尸身不腐的传说。
十七世纪初意大利雕塑家Stefano Maderno的名作《受刑的圣切奇利亚》
圣切奇利亚后被看作音乐、音乐家和乐器制作行业的主保圣人。各地均有不少尊崇她的教堂,自然以罗马特拉斯泰韦雷区那座最为著名,意大利最好的音乐学院及其附属交响乐团即以圣切奇利亚为名。历代相关名画无数,尤其是文艺复兴之后,其故事的传奇,以及她和音乐艺术的关联,颇受画家的青睐。画作多表现圣女演奏中世纪的便携式管风琴或是小提琴、低音维奥尔琴,或有天使下凡。
屠格涅夫让女主人公叫夫家名字,并让她作为圣切奇利亚画作的模特儿,来点明典故源流。两位男主人公各自代表音乐(Muzzio 穆齐奥)和绘画(Fabio 法比奥),“绘画”和女主明媒正娶,但无法生育;而“音乐”则偷渡陈仓,珠胎暗结。情节中还嫁接了十九世纪下半叶,风行法国的东方主义情调。小说特别题献给法国文学中的狂热迷恋东方主题的福楼拜,小说中极具异国情调的描绘,令人联想到后者的《萨朗波》,“音乐男神”披了一件东方色彩的巫术外衣,轻易俘虏了欧洲人的耳朵,让人心荡失贞。这是弥漫在十九世纪欧洲男人内心的恐惧。
法国东方情调专业户Benjamin-Constant的画作《摩洛哥后宫》
肖松生性忧郁,也许按今人视角来看,他很可能是一个轻度抑郁症患者,这肯定影响了他的创作,他作品数量不多。作曲家始终在挣扎着,孕育一部完美之作。他告诉朋友:“创作时,我总感觉会被溺死,内心不停地诅咒着自己,好不容易浮上去呼吸一口,极少觉得自己写下的东西还过得去。”《音诗》在音乐语言上,显然笼罩在瓦格纳的影响之下,肖松的老师弗兰克是瓦格纳的崇拜者,他和师兄弟丹第、列库、杜帕克一样,无一能摆脱瓦格纳的魔咒。《音诗》是肖松版的“爱之死”。读过小说,我们便可知,“爱之凯歌”其实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编舞大师Antony-Tudors根据《爱之凯歌》和《音诗》编创的芭蕾《丁香花园》
《音诗》全篇编织紧密,有两个彼此呼应的主题,都具有相似的悲愁郁结气质,一般录音版本在15至20分钟之间。其中大致可分五个段落,被评论者称为悲剧的五幕,段落之间没有停顿,只有速度和主题上的变化,大致是慢-快-慢-快-慢,我在下面哈恩的录音下,标出了段落转换的时间点。

小提琴家哈恩在2021年发行的专辑“巴黎”中,推出了《音诗》的新录音,她一直自豪属于首演者伊萨伊大师的嫡传世系,此次能和法国广播爱乐乐团合作,圆了向师祖致敬之愿。
那么,下面就让我们来进入屠格涅夫和肖松的“爱之凯歌”。整个短篇分为十四个小节,我在其中穿插了历代画家的圣切奇利亚主题画作。你可以在阅读小说时,点开哈恩的录音,正好构成一个文本-音乐-绘画的多声部,由此得出一个自己的答案:在这个主题中,绘画和音乐,哪个更能打动你?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Chausson: Poème for Violin and Orchestra, Op. 25 Hilary Hahn;Orchestre Philharmonique de Radio France;Mikko Franck – Paris –> 哈恩演奏的《音诗》录音 总长17分03秒I 缓慢而神秘的;小提琴独奏唱出“爱之凯歌”,随后转入华彩。II 活跃的;约5分34秒处,第二主题。III 极为缓慢的;约9分43秒处。IV 快板;11分51秒处,完整呈现第二主题。V 回原速;14分10秒处,全乐队唱出“爱之凯歌”,并在降E大调上结束。
圣切奇利亚 / 十七世纪上半叶的博洛尼亚画家Guido Re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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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凯歌[1542]纪念古斯塔夫·福楼拜 ***************************
“你要敢于梦想,也要敢于犯错!”—— 席勒 我从一份古老的意大利文手稿中抄录了这个故事: I 约在十六世纪中叶的费拉拉(当时,该地在其高贵大公的统御下蓬勃发展,大公慷慨资助艺术和诗歌),有两位年轻人,名叫法比奥和穆齐奥。他们年龄相同,还是亲戚,几乎形影不离,情同手足,自小就住在一起…… 相似的社会地位加强了他们的纽带。两人同属于一个古老家族;富有而独立,没有家室之累。一对好友趣味相投,穆齐奥致力于音乐,法比奥致力于绘画。整个费拉拉以他们为豪,视之为宫廷、社会和城市的荣光。 他们都拥有青春优雅之美,然而长相迥异。法比奥个子较高,脸色白皙,亚麻色头发,有一双蓝眼睛。而穆齐奥则面容消瘦,头发漆黑,深褐色的眼里没有一丝欢快的光,唇边也没有法比奥那亲切的笑容;他的眉毛浓密,悬在狭长的眼睑上。法比奥的眉毛金黄,在纯净光滑的额头上形成精致的弧线。穆齐奥的谈吐也不那么活泼。尽管如此,他们都同样受到女士青睐,因为两人都堪称骑士风度和慷慨仁慈的典范。 同时,在费拉拉住着一位名叫瓦莱丽雅的姑娘,公认是城里最美貌的女子。她过着隐居生活,除了做礼拜或在重要节日里偶尔散步之外,从不出门,有幸能一睹芳容的人不多。她和母亲同住,母亲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寡妇,家境不宽裕,没有其他孩子。 每一个遇到瓦莱丽雅的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倾慕之情,心中涌上一股温情和尊重。她非常谦逊,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所带来的影响。不过,有人觉得她血色不足;她的双眸总是低垂,性情羞涩,甚至是胆怯;她很少笑,只是双唇微微地抿起。几乎没有人听过她说话,但传言她的声音是最悦耳的那种。她总是锁在深闺之中。清晨,当城里的一切都还在沉睡时,她爱在琉特琴伴奏下吟唱古歌,也常抚琴奏乐。尽管脸色苍白,但瓦莱丽雅却健康地成长。老人们注视她时,都不免想到:“哦,多么幸福的青春,纯洁的少女花蕾,还含苞欲放,终有一天,会璀璨盛开!” 弹奏管风琴的圣切奇利亚 / 十七世纪的弗洛伦萨画家Carlo Dolci
II 在一个宏大庆典上,法比奥和穆齐奥第一次见到瓦莱丽雅。庆典由久负盛名的卢克雷齐亚·博吉亚的公子、费拉拉大公埃科尔主持,应大公夫人(法王路易十二的公主)之请,招待从巴黎远道而来的一批名门望族。瓦莱丽雅和母亲坐在费拉拉广场边上的优雅长椅上,长椅根据帕拉迪奥的设计建造,只有最尊贵的女士们才有资格在此落座。 在那天,法比奥和穆齐奥都热烈地爱上了瓦莱丽雅;由于他们彼此间没有任何秘密,所以很快了解了对方心事。他们约定,两人都可以前去结识瓦莱丽雅;如果她选择了其中的一位,另一人应该毫无怨言地服从。经过几周努力,虽然困难,但由于他们名声远扬,双双成功受邀,进入了寡妇的家。两人获准可以时常登门拜访。 从那时起,他们几乎每天都去见瓦莱丽雅,和她交谈;每过一天,两个年轻人心中燃起的激情就强烈一分。然而,瓦莱丽雅对两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偏好,尽管她很乐意他们前来陪伴。当穆齐奥上门时,她全身心投入音乐;法比奥上门时,她更喜欢攀谈,不那么胆怯了。 最后,他们决心一劳永逸地决定自己的命运,给瓦莱丽雅写了一封长信,恳请她开诚布公,愿对哪一位托付终身。瓦莱丽雅把信交给母亲,声明她情愿保留处子之身,但如果母亲大人认为她该进入婚姻殿堂,那么,她将嫁给母亲所选择的人。善心的寡妇想到要和心爱的孩子分开,不免垂泪;不过,她觉得没有理由拒绝求婚,两个人同样值得女儿牵手。但她心下更中意法比奥,而且觉得瓦莱丽雅貌似也更喜欢后者,她便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法比奥得知了自己的福运,而留给穆齐奥的,只有顺从之前的诺言。他说到做到,但若要他见证朋友兼对手的凯旋,却无能为力。他即刻变卖了大部分财产,筹集数千金币,踏上远赴东方的旅程。他向法比奥辞别,说自己不会再回来,除非最后一丝激情的痕迹从心中消失。法比奥当然心痛不已,和青少年时代的挚友分道扬镳……但对天降幸福的喜悦期待,很快吞噬了其他感觉,他完全沉浸在爱情的凯旋之中。 不久后,他与瓦莱丽雅成婚。此时,他才晓得自己有多么幸运,这份宝藏价值不菲。他拥有一栋迷人的别墅,掩映于一座花园深处,距离费拉拉不远。他和妻子及岳母搬到那里,开启一段幸福时光。婚后生活使瓦莱丽雅更为完美,焕发魅人光彩。法比奥技艺精进,不再是一个业余玩票,而是成了真正的大师。瓦莱丽雅的母亲目睹这对幸福夫妻,欣喜之余,不由得感谢上天赐福。 四年时光不知不觉地飞逝,像一场甜蜜的梦。年轻夫妻仅有一项缺憾,不免心有戚戚:他们始终膝下无子……但并未放弃希望。在第四年年尾,真正的丧事袭来,瓦莱丽雅的母亲卧病数日后辞世。 瓦莱丽雅掉了不少眼泪;很长时间里,她无法释怀。但只又过了一年;生活恢复了常态,沿着它旧日的渠道流淌。看吧!在一个晴朗夏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穆齐奥回到了费拉拉。 圣切奇利亚 / 十七世纪活跃于罗马的画家与建筑师Pietro da Cortona
III 在穆齐奥离开后的整整五年时间里,没有人听到他的一点消息,没有人说起他,仿佛他已从世界上消失。当法比奥在费拉拉街上见到朋友时,差点喊出声来,先是惊奇,而后是喜悦,他马上邀请穆齐奥住到自己的别墅去。 在他的花园里,恰好有一处宽敞的亭阁,和主楼分离。他向朋友提议,可以在这个亭阁里安家落户。穆齐奥欣然同意,当天就和仆人一起搬到了那里。仆人是一个哑巴马来人,哑但不聋,从他机灵的神情来看,一定是个聪明人……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穆齐奥带来了几十个箱子,装满了他在漫长旅途中收集的各类珍奇。瓦莱丽雅对穆齐奥的归来非常高兴;而他也回报以友好和善,但又沉着冷静;从他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出,他依然遵循对法比奥的承诺。 白天,他把亭子里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在马来人的帮助下,他把带来的奇珍异宝一一拆箱:地毯、丝绸织物、天鹅绒和锦帛、武器、高脚杯、盘碗容器,珐琅饰物,金银制品、镶嵌珍珠和绿松石的宝贝、碧玉和象牙的雕盒、切制成形的玻璃瓶、佐料、线香、兽皮和珍禽羽毛,以及各色琳琅满目的物件,其用途都很神秘费解。 在所有这些奇珍之中,有一条富丽堂皇的珍珠项链,由波斯国王赐予穆齐奥,奖赏他完成的秘密重任;穆齐奥请瓦莱丽雅允许,他亲手把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它的重量让她惊异,还有种灼热感……似乎烧到了皮肤。 晚饭后,他们坐在夹竹桃和月桂树荫笼罩的别墅阳台上,穆齐奥开始细数他的冒险经历,他所看到的遥远异邦,云遮雾绕的山峰、沙漠,河流宽广如海;他讲到了宏伟的建筑和寺庙,千年古树,彩虹般的飞鸟和花朵:他提及所到过的城市和民族的名字……这些名字本身就像一个童话。穆齐奥对整个东方了如指掌;他穿越了波斯、阿拉伯,那里的马高贵美丽,傲视群伦;他深入印度的心脏地带,那里的民众像安稳的森林般生长;他抵达了中土和西藏的边界,在那里,被称为大喇嘛的活佛,化身为一位合眸的默者,安居于大地之上。 他说的故事令人惊叹,法比奥和瓦莱丽雅都听得如痴如醉。穆齐奥的容貌确实没有多大变化,他的脸庞从小就很消瘦,经历炎热的阳光,变得更黑,他的眼睛似乎比以前更深邃了,脸上的表情异乎寻常,专注而庄重,缺乏活力。他回忆起夜晚,在响彻虎哮的森林中遭遇危险,或者是白天,狂热的蛮族埋伏在路旁,等待着旅行者,杀死他们来祭祀铁铸女神。此时,他的声音变得更深沉均匀;他的双手和全身的姿态都失去了意大利人所特有的自由自在。 在恭顺警觉的马来仆人的帮助下,穆齐奥向主人们展示了他从印度婆罗门学来的一些绝技。比如说,他先是把自己藏在帘子后面,突然凌空盘腿而坐,只有手指尖轻轻按在一根垂直的竹杖上。这让法比奥吃惊不已,瓦莱丽雅也感到震惊,暗想:“他难道成了巫师吗?” 穆齐奥吹起短笛,从一个带盖的篮子里唤出几条驯服的蛇,斑斓的盖布下,探出黝黑的扁头,吐着颤抖的信子,瓦莱丽雅被吓坏了,央求穆齐奥赶快把令人厌恶的恐怖生物收起来。 晚饭时,穆齐奥从长颈圆酒壶里倒出设拉子酒,款待朋友,其芳香和醇厚都非同一般,酒液呈金黄色,带着绿色的阴影,倒进小碧玉杯里时,闪着奇异的光亮。它的口味与欧洲的葡萄酒不同,非常甜美辛辣,小口啜饮,四肢会产生愉悦的倦意。 穆齐奥让法比奥和瓦莱丽雅都喝了一盅,他自己也陪着一饮而尽。他弯腰,在瓦莱丽雅的酒杯上喃喃几句,同时还摩挲着手指。瓦莱丽雅注意到了这点,就像穆齐奥的所有行为一样,里面有一些奇异而不同寻常的特色。她想道:“难道他在印度信了新的神,或是追随了当地的风俗?”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问穆齐奥,旅行的这几年里,他是否还从事音乐?穆齐奥作答称是,随即吩咐马来人把他的印度小提琴拿来。这把琴的样子很像如今的小提琴,但它不是四根弦,只有三根,琴体的上半部覆着淡蓝色蛇皮,细长的芦苇弓呈半月形,最末端闪烁着一颗尖尖的钻石。 穆齐奥先拉了一些哀伤的曲调,据他说是土风歌谣,在意大利人的耳朵听来十分奇特,甚至有些蛮性;金属弦的声音朴素而柔弱。但当穆齐奥开始拉最后一曲时,它突然获得了力量,曲调强劲地起伏,弓子上下飞舞,激情的旋律流淌而出,精巧地扭曲盘绕着,如同像覆盖在琴身上的蛇皮,旋律中燃烧着火焰,闪烁着凯旋的狂喜,法比奥和瓦莱丽雅感到心被纠紧了了,眼泪夺眶而出…… 而穆齐奥侧着头,紧紧地贴着小提琴,脸颊苍白,眉毛拧成一条直线,似乎更加专注、更加肃穆,琴弓末端的钻石闪着火花,仿佛它也被神曲点燃了。 一曲终了,穆齐奥还把小提琴紧紧地夹在下巴和肩头之间,只是垂下持弓的手。“那是什么?你拉的是什么音乐?”法比奥喊道。而瓦莱丽雅一言不发,但她整个人似乎都在响应丈夫的疑问。 穆齐奥把小提琴放在桌子上,微微向后甩了甩头发,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说道:“说到这个旋律么……我是在锡兰岛听到的。在那里,当地人称它为幸福,是爱情凯旋之歌。” “再来一遍吧!”法比奥喃喃道。 “不,不能再拉了,”穆齐奥回答道:“再说,现在已经太晚了。瓦莱丽雅夫人应该休息了;我也该休息了……我累了。” 整整一天,穆齐奥对瓦莱丽雅的态度都是毕恭毕敬的,就像对待一位昔日朋友。但当他出门时,却紧紧攥住瓦莱丽雅的手,手指挤压着她的掌心,死死盯着她的脸,虽然瓦莱丽雅没有抬起眼,但却感觉到穆齐奥的目光落在自己突然发烫的脸颊,她什么也没说,而是猛地抽回了手。穆齐奥转身离去,瓦莱丽雅注视着他背影消失后的那扇门,想起自己以前有点怕他……而现在她彻底迷惑了。 穆齐奥回他的亭阁,而夫妻俩则回卧室安歇。
圣切奇利亚 / 鲁本斯 
IV 瓦莱丽雅没有很快入睡;血液里有一种淡淡慵懒的热,耳朵里轻微鸣响……她猜是由于那奇特的酒,也许是由于穆齐奥的故事,他在小提琴上的演奏……捱到了清晨,她终于睡着了,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她梦见自己正走进一个硕大的房间,天花板很低,类似房间她从未见过。墙壁上镶满了带金线的蓝色小块瓷砖;细长的白玉雕柱支撑着大理石天花板,柱子和天花板仿佛是半透明的……淡淡的玫瑰色光线从四面八方透进房间,神秘而均匀,投射在房内物体上;锦缎垫子放置在地板正中间的一块窄窄的地毯上,地毯光滑如镜。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兽形香炉里冒出缕缕青烟;整个房间没有一扇窗户;墙上凹陷的暗处有扇门,挂着天鹅绒帘子,纹丝不动。 突然,帘子缓缓滑开,移到一边……穆齐奥走了进来,鞠了一躬,就张开双臂,笑着,强劲的双臂一下子抱住瓦莱丽雅的腰,干渴的嘴唇烧灼着她的全身,她倒在了垫子上。 * * * * *  
瓦莱丽雅惊恐地呻吟着,经过长时间的挣扎,她醒了,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她从床上抬起身,环顾四周,全身一阵阵战栗…… 法比奥躺在她身边,睡着了,但在窗外明亮的一轮满月照耀下,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具尸体……一张比死人还悲伤的脸。瓦莱丽雅叫醒了丈夫,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出了什么事?”他喊道。 “我……我做了一个恶梦。”她低声说,浑身还在发抖。 此时从亭阁方向飘来了清晰的乐声,法比奥和瓦莱丽雅听出这正是穆齐奥给他们演奏的“爱情凯旋之歌”。法比奥困惑地看着瓦莱丽雅……她闭上眼,转过身去。两人都屏住呼吸,听完这首曲子。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月亮躲入云层,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两个年轻人都默不作声,头靠在枕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是何时睡着的。  切奇利亚和天使 / 沃特豪斯(拉斐尔前派画家对切奇利亚主题极感兴趣,因其中世纪主题,加上有少女、天使、音乐和殉难)
V 第二天一早,穆齐奥来用早餐;他似乎兴致很高,愉快地向瓦莱丽雅问好。她有点局促地回应,偷瞄了穆齐奥一眼,在那张安详快乐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巨细无遗,她感到有点胆怯。穆齐奥又打算讲奇遇故事……但法比奥开口打断了他。 “依我看,你在新住处睡得不好吧。我和内子听到你在演奏昨晚的歌谣”。 “是的!你们听到了吗?”穆齐奥说:“的确,是我演奏的,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睡觉,而且还做了一个美梦。”  瓦莱丽雅警觉起来。“什么样的梦?”法比奥问。 “我梦见,”穆齐奥一边回答,一边眼睛盯着瓦莱丽雅:“我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装饰着东方风格的天花板,雕柱支撑着屋顶,墙上铺满瓷砖。虽然没有窗户,也没有灯,但整个房间充满了玫瑰色的光,就像全部用透明石头砌成的一般。角落里,中国香炉在冒着烟,地板上沿着窄地毯,铺着锦缎垫子。我掀开帘子,走进门进去,在对面另一扇门那儿,出现了一位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在我看来,她美得不可方物,我顿时被旧爱点燃了。”  穆齐奥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瓦莱丽娅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一点点泛白……呼吸变得更深了。 “然后,”穆齐奥继续说:“我就醒了,于是演奏起那首歌。” “’那个女人是谁?”法比奥问。 “是谁……一个印度人的妻子,我在德里遇见她。但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她死了。”  “那她的丈夫呢?”法比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据说她丈夫也死了,我很快就失去了他们俩的消息。”  “咄咄怪事!”法比奥探究道:“内子昨晚也做了一个怪梦。”穆齐奥凝视着瓦莱丽雅。“但她没有告诉我细节。”法比奥补充说。 不过此时,瓦莱丽雅已经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早饭后,穆齐奥立马告辞,解释说他要去费拉拉办事,晚上之前不会回来。  圣切奇利亚奏乐 / John Melhuish Strudwick
VI 早在穆齐奥回来前几周,法比奥已经开始着手为妻子画像,将她描绘成圣女切奇利亚。他在艺术上已取得长足进步;著名的路易尼,达芬奇大师的弟子,常到费拉拉来找他,给出建议的同时,也传授大师的非凡教诲。画像几近完工,只需在脸部再添上几笔,法比奥对自己的创作,多少感到几分自得。 目送穆齐奥前往费拉拉之后,法比奥转身进了他的画室,瓦莱丽雅通常在那里等着,但这次她不在;喊她,没有回应。法比奥心里产生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开始寻觅。她不在屋子里,法比奥跑进花园里,在一个僻静的小道上,他看到了瓦莱丽雅。她坐着,头耷拉在胸前,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在她身后,一个大理石的林妖萨提尔像,从深绿色柏树丛中探出头来,带着扭曲的恶毒笑容,正把撅起的嘴唇放在潘神箫上。 丈夫的出现,明显让瓦莱丽雅松了一口气,对于法比奥的激动提问,她回答说,自己有点头痛,但并不厉害,可以来给他当模特儿。法比奥领她到画室,让她摆好姿势,拿起画笔。但他万分苦恼,居然无法如愿以偿地画完这张脸,不是因为妻子有些苍白,看起来筋疲力尽……而是在那张脸上,原本有一种他无比珍视的纯真圣洁的表情,让他产生把瓦莱丽雅画成圣切奇利亚的灵感。可如今,那种表情消失了。最后,他扔下画笔,把画板面朝墙放好。他告诉妻子,自己没有心情工作,而她看起来应该躺下,脸色太差了。瓦莱丽雅同意了,的确该好好休息,她再次抱怨头痛,便退到卧室里去了。 法比奥留在画室里,心下产生了奇怪的、无法理解的困惑。穆齐奥住在他的家里,是自己极力邀请他来的,如今却令他烦扰不已。并不是说他好嫉妒,有谁会嫉恨瓦莱丽雅呢?而是他在朋友身上,找不到自己熟悉的那位志同道合者。穆齐奥从遥远异国带来的陌生、未知的新奇之物,仿佛已经化入了他的血肉。所有这些奇巧淫技、歌曲、怪异饮料、哑巴马来人,甚至是穆齐奥的衣服、头发、呼吸所散发出的辛辣香料味,都使法比奥产生了一种近于不信任的感觉,甚至是害怕。那位在桌边伺候的马来人为什么要用如此讨嫌的眼神盯着自己?恐怕真有人会认为他懂意大利语。穆齐奥曾说起过他,马来人为获取超乎寻常的法力,付出了惨痛代价,他失去了舌头。那是什么样的法力呢,为什么要以舌头为代价?这一切都非常离奇,非常难以理解! 法比奥走进妻子的房间;她正躺在床上,穿着衣服,但没有睡着。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她坐起身,似乎很高兴看到他,就像刚才在花园里一样。法比奥在床边坐下来,拉着瓦莱丽雅的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道:“昨天晚上,那个让你如此惊恐、异乎寻常的梦是什么?和穆齐奥所描述的梦是同一种吗?” 瓦莱丽雅涨红着脸,急忙说:“哦!不!不!我看见的是……一种怪物,它想把我撕成碎片。” 法比奥问道:“怪物?是人形的吗?” “不,是一只野兽……一只野兽!” 瓦莱丽雅转过身去,把灼热的脸藏在枕头里。法比奥握住妻子的手,握了好一会儿,默默地把它举到唇边,然后走出房间。 年轻夫妻带着沉重的心度过了那一天,似乎有什么黑暗的东西笼罩着他们……但那是什么,他们无法判断。他们想在一起,仿佛有什么危险在威胁着他们;但彼此该说些什么,他们不知道。法比奥努力想重回到画像,或是读读阿里奥斯托的诗,他的诗作不久前曾在费拉拉风行,现在正轰动整个意大利;但做什么都是徒劳…… 傍晚,正值晚饭时间,穆齐奥回来了。 管风琴边上的圣切奇利亚 / Sidney Meteyard
VII 穆齐奥看起来沉着而开朗,他没有透露自己的行踪,倒是不停地向法比奥询问他们共同的熟人,谈论着德意志战争和查理皇帝,他还打算去罗马,朝觐新教皇。他又向瓦莱丽雅敬设拉子酒,被拒绝后,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没错,现在不需要了。” 夫妻俩回到卧室,法比奥很快睡着了。一个小时后,他醒来,床边空荡荡的,瓦莱丽雅不在他身边。他立刻起身,就在同时,他看到妻子穿着睡袍,从花园走回卧室。虽然刚下过一阵小雨,但月光明亮。瓦莱丽雅闭着眼睛,像是凝固的脸上,刻着神秘恐怖的表情。她走近床边,双手伸在面前摸索着,默默地匆匆躺下。法比奥转过身来问她,但没有回答,她似乎在沉睡。他摸了摸妻子,在衣服上和头发上感到了雨滴,在她赤裸的脚底上有小沙粒。 法比奥一跃而起,穿过半掩的门,跑进花园。粗野的月光亮堂堂的,把万物都包裹在光线里。法比奥环顾四周,在小径的沙子上,他察觉到有两双脚印,有一双是赤脚。两双脚印通向亭阁和房子中间的茉莉花丛。法比奥迷茫地站在原地,忽然,他又一次听到了前一晚听过的歌调,他颤抖着跑进亭阁。穆齐奥正站在房间中间拉小提琴。法比奥冲到他面前。 “刚才你一直在花园里,你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  “没有啊……我不知道……我想……我没有出去过……”穆齐奥吞吞吐吐地答道,似乎对法比奥的出现和他的激动感到惊讶。 法比奥抓住了他的手:“那你为什么又在拉那首旋律?是不是又做了一个梦?”  穆齐奥用同样惊奇的眼神看了看法比奥,什么也没说。 “回答我!”   “月亮高挂天际,像一面圆盾……像一条蛇,河水闪耀。朋友醒来,敌人入睡……鸟儿落入猎鹰的利爪……救命!” 穆齐奥喃喃自语,像是神志不清,自言自语地哼着。 法比奥退后两步,盯着穆齐奥,沉思一阵……然后他回屋,来到卧室。 瓦莱丽雅的头依在肩上,双手毫无生气地地垂着,沉沉入睡,法比奥试着叫她,发现很难唤醒妻子。但当瓦莱丽雅一睁眼看到法比奥,就扑在他的脖子上,抽搐般地死死抱着,全身都在发抖。 “怎么了,我的宝贝,怎么了?”法比奥不停地重复着,试图安抚她。但她一动不动地贴着他。“啊,我做了多么可怕的梦!”她低声说,把脸藏在丈夫胸口。法比奥本想发问,但她颤抖个不停。最后,当她在法比奥的怀里睡着的时候,窗棂上已经泛起了晨光。 奏乐的切奇利亚 / 十八世纪德国画家Anton Raphael Mengs
VIII 第二天,穆齐奥一早就不见踪影。瓦莱丽雅告诉丈夫,她打算去邻近的一个修道院,那里住着她极为信赖的神父,一年老的苦行僧。法比奥追问缘由,她说想通过忏悔来纾解灵魂,过去几天的离奇幻象让她透不过气来。法比奥见瓦莱丽雅脸庞凹陷,声音虚弱,便赞同她的计划,尊敬的洛伦佐神父也许会给她宝贵的建议,打消她的疑虑。在四名随从护卫下,瓦莱丽雅启程去了修道院。 法比奥留在家中,他去花园徘徊,等待妻子回来,试图弄明白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自己陷于不断恐惧和愤怒,遭受猜疑不定的痛苦。他不止一次走上亭阁,但穆齐奥还没有回来,马来人像一尊雕像一样注视着法比奥,毕恭毕敬地躬着身,法比奥觉得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挂着精心掩饰的笑容。 与此同时,瓦莱丽雅毫无保留地向神父忏悔,其中的惊恐要多于羞愧。神父仔细听她诉说,给予她祝福,赦免了不由自主的罪过,他心下想:“这是巫术,魔鬼的法术……此事还没有了断。”他陪瓦莱丽雅一起回到了别墅,像是为了更好地平复和安慰她。 法比奥见到神父,不免有些激动。经验丰富的老人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他和法比奥独处时,当然没有透露忏悔室的秘密,但他建议说,应该赶走这位他们请上门的客人,他的故事、他的歌声和整个行为举止,都让瓦莱丽雅的头脑不得安宁。此外,老人记得,穆齐奥以前的信仰并不坚定,后来又在未受基督教真理开化过土地上呆了这么长时间,很可能受异教传染,甚至已经谙熟黑暗魔法。因此,长期的友谊固然可贵,必要的分离才是明智之举。法比奥完全赞同这位杰出的僧侣,他向妻子转述神父的建议,瓦莱丽雅也很高兴。洛伦佐神父带着两个年轻人的亲切祝愿,满载着给修道院和穷人的慈善赠品,动身回修道院了。 法比奥打算晚饭后立即找穆齐奥交涉,但他的奇怪客人没有回来用餐。于是,法比奥决定把与穆齐奥的谈话推迟到第二天,年轻夫妻就早早休息了。
圣切奇利亚 / 普桑 

IX 瓦莱丽雅很快睡着了,但法比奥却无法入眠。在寂静的夜里,他之前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一幕幕呈现在眼前,那些疑问仍然毫无头绪:难道穆齐奥真成了一个巫师?他是不是给瓦莱丽雅下蛊?妻子病了……但又是什么样的病?法比奥躺着,双手抱头,灼热的呼吸憋得他透不过气,只能放弃了痛苦的思索。 月亮再次升起,天空万里无云,月光透过半透明的窗户——难道是法比奥的幻觉?——同辉光一同透入卧室的还有一阵隐隐的叹息,来自亭阁那边,就像一阵轻盈芬芳的气流……随后,是急促热情的喃喃低语……在那一霎那,他觉察到瓦莱丽娅微微一动。法比奥开始凝神观察:瓦莱丽雅坐起身,先是一只脚从床上滑下,然后是另一只脚。她像被月亮所魅惑,无神的双眼毫无生气地直直盯着前方,手向前伸着,一点点向花园方向走去! 法比奥立刻从房间的另一扇门跑出去,绕过房子拐角,抢先把通往花园的门从外面栓住。他差点没来得及抓住门栓,因为瓦莱丽雅正想从里面推开门,一次又一次地推压着……屋内里传出苦苦的激烈呻吟声。 “可穆齐奥不是还没从城里回来么。”这个念头闪过法比奥的头脑,他急忙冲向亭阁。 他看到了什么? 小径被月光照得透亮,迎面向他走来的是穆齐奥,他也像一个被月光魅惑的人一般挪动,双手伸在面前,眼睛睁着,却空洞无神…… 法比奥跑上前去,但他毫不理会,继续向前走,一步一步,匀速迈进,月光洒在他僵硬的笑脸上,活脱像那个马来人。法比奥本想叫他的名字……但就那时,他听到身后的房子那边,传来窗户的吱嘎声,他回头一瞧…… 天哪,屋子窗户被全部推开了,瓦莱丽雅的一只脚踩在窗台上,站了上去……她的手摸索着,似乎在寻找穆齐奥……全力向他靠近。 一股难以言表的愤恨在法比奥胸中炸裂。“你这个天杀的巫师!”他狂怒地吼道,一手揪住穆齐奥的喉咙,一手拔出腰间匕首,猛地捅入穆齐奥的身体一面,深深没至刀柄。 穆齐奥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用手拍打着伤口,踉跄地跑回亭阁…….就在法比奥刺中他的那一瞬间,瓦莱丽雅也同样尖叫一声,如同被镰刀割断的草,瘫倒在地上。 法比奥飞奔到她身边,扶起她,抱回到床上,试着和她交流。 瓦莱丽雅躺了很久,一动不动,最终她睁开了眼,断断续续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充满喜悦,像一个曾面临死亡、但劫后重生的人,她看到了丈夫,把胳膊绕在法比奥的脖子上,悄悄地凑近说:“你,你,是你!”她颤抖着。她的手渐渐松开了,头向后一沉,带着幸福的微笑喃喃道:“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但多么的疲倦啊!”瓦莱丽雅酣然入睡,但睡得并不沉。 
圣切奇利亚/十七世纪意大利画家Giovanni Francesco Romanelli

X 法比奥坐在她的床边,眼睛始终没离开那张苍白、凹陷,但已平静下来的脸庞,开始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该怎么办。下一步要怎么做?他应该已经杀了穆齐奥——想到匕首插得那么深,他对此毫不怀疑——肯定无法隐瞒。他必须去向大公以及法官坦白……但如何解释?如何讲明白如此费解的事件呢?他,法比奥,在自己的房子里杀害了至亲,最亲爱的朋友?他们会问:为什么?理由是什么?但如果……穆齐奥没死呢? 这样的不确定,让法比奥无法再忍受下去。他满意地看到瓦莱丽雅已经入睡,于是小心地从椅子上站起,走出屋子,向亭阁走去。一切还是原样,只有一扇窗子透出一点灯光。他心情沉重,推开外门(门上有染血的指印,黑色的血滴洒在细砂小径上),穿过昏暗的外间后……法比奥在门槛边上停下来,彻底惊呆了。 房间中央,穆齐奥躺在一张波斯地毯上,头下垫着锦缎垫子,四肢伸得笔直,身上盖着一条宽大的红色披肩,上面有黑色的图案。他的脸色蜡黄,发蓝的眼睑死死闭着,面朝天花板,看不出呼吸,像一具尸体。马来人跪在他脚下,也裹着一条红色披肩,左手拿着不知名植物的枝条,像是蕨类。他微微向前弯腰,正定定地盯着主人。固定在地上的一个小火把燃烧着青绿色的火焰,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火苗不晃动也不冒烟。 法比奥的进入,并没有惊动马来人,他只是转过脸,看了一眼,然后又转向穆齐奥。马来人不时举高和放低树枝,在空中挥舞,他那无声嘴唇慢慢张合翕动,仿佛在吐露着无言之语。在马来人和穆齐奥之间的地板上横着一把匕首,法比奥就是用它刺伤了朋友;马来人用树枝在染血的刀刃上击打了一下。一分钟过去了……又是一分钟。 法比奥走近马来人,弯下腰,低声问道:“他死了吗?”马来人低下头,把右手从披肩下伸出来,毫不客气地向门口一指。法比奥本想再问一遍,但那盛气凌人的手势又重复了一遍,法比奥感到怪异和愤恨,但还是顺从地走了出去。 他发现瓦莱丽雅睡得和之前一样,脸上表情更安详了。法比奥没有解衣,在窗边坐下,头枕在手里,再一次陷入了沉思。太阳初升,他还在同一个地方。瓦莱丽雅依然没有醒来。  XI 法比奥打算等她醒来后,再出发去费拉拉。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卧室的门。法比奥走出房间,原来是老管家安东尼奥。 “先生,”老人说:“马来人刚通知我,穆齐奥先生病了,希望搬到城里去,并带上所有的行李,他请求您允许让仆人协助收拾和打包。晚饭时分,请您派驮马、鞍马以及几个随从一同前往。您能准许吗?”  法比奥问道:“是马来人告诉你的吗?他怎么告诉你的,他不是个哑巴吗?” “您看,先生,这是他用我们语言写下的纸条,写得一点儿也没错。”  -“你说穆齐奥病了?”-“是的,他病得很重,谁也看不见。” -“他们派人去请医生了吗?”-“没有,马来人不肯请。” -“这个字条是马来人给你写的吗?”-“是的,是他。” 法比奥停顿了一下。“好吧,那就这么安排吧。”他最后吩咐道。安东尼奥退了出去。 法比奥茫然地目送着管家。“那么,他居然没有死?”他想着,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遗憾。“病了?可是几个小时前,那还是一具尸体啊!”   法比奥回到瓦莱丽雅身边。她醒了,抬起头来。夫妻俩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走了?”瓦莱丽雅突然问。法比奥颤抖了一下。“怎么走的?你是说……他已经走了吗?”她继续问道。法比奥心下一沉,回答说:“还没有,不过他今天就要走了。” -“那我就永远、永远见不到他了是吧?”-“永远见不到了。” -“这些梦也不会再出现了吗?”-“不会。” 瓦莱丽雅又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嘴唇上再次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向丈夫伸出双手。“我们永远不会说起他了,永远不会!你听见了吗?我亲爱的!如果他不走,我就不离开我的房间。请叫我的女仆过来……稍等一下,把那东西拿走!”她指着小床头柜上的珍珠项链,那是穆齐奥之前送给她的,“马上把它扔进最深的井里!拥抱我吧。我是你的瓦莱丽雅!在他走之前,不要回到我这里来。” 法比奥接过项链——那条珍珠项链看起来像被玷污了——他按照妻子的指示做了。然后,法比奥就在花园里徘徊,远远地观察着亭阁,那里人来人往,正准备出发。仆人们搬出箱子,装上马匹,但马来人不在其中。 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吸引着法比奥,再一次去探察亭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记得在亭阁后面有一个密道,通过密道的门,就可以抵达早上穆齐奥躺着的内室。他悄悄地绕进密道,发现门没锁,于是便拨开厚重的窗帘褶皱,颤巍巍地向房间里窥视。  XII 穆齐奥现在没有躺在地毯上。他穿得好像要出远门似的,坐在扶手椅上,但依然像是一具尸体,如同法比奥之前看到的一样,疲惫不堪的头垂在椅子一侧,枯黄僵硬的双手毫无生气地搁在膝盖上。他的胸脯没有呼吸起伏。 椅子附近的地板上,散落着干枯的草药,以及一些盛着深色液体的扁碗,里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强烈麝香味。每个碗的周围都盘着一条黄铜色小蛇,金色的眼睛明灭闪烁。 而正对着穆齐奥,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是马来人长长的身影,他裹着一件缀有杂色锦缎的长袍,腰间围着一条虎尾,戴着一顶尖头高帽。但他并不是一动不动:他一会儿虔诚地低下头,似乎在祈祷,一会儿又把身子伸得老长,甚至踮起脚尖;然后,他有节奏地大张开双臂,皱着眉头,用脚跺地,并持续朝穆齐奥的方向移动,似乎在威胁或命令他。 这些动作似乎都让马来人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令他感到痛苦不堪: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而后,他一下子委顿在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锁,用尽全身力量,朝着穆齐奥,紧紧绞着双手,仿佛他手中握着一根无形的缰绳…… 法比奥顿时处于难以形容的惊恐之中,他看到穆齐奥的头颅慢慢地离开了椅背,随着马来人手的动作,向前移动…….马来人手垂下,头颅便又重重地摔了回去,马来人重复动作,头颅也顺从地跟着重复。碗里的黑色液体开始沸腾,碗身随着银铃般的微弱音符发出共鸣,黄铜色小蛇在每个碗上缠绕穿梭。 然后,马来人向前走了一步,扬起眉毛,瞪大眼睛,向穆齐奥低下了头……死人的眼皮颤抖着,缓缓地分开,露出死沉死沉如铅灰色的眼球。马来人脸上洋溢着胜利的骄傲和喜悦,一种恶意满满的喜悦。他张大了嘴,从胸腔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穆齐奥的嘴也张开了,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呻吟,以回应那非人的声音……. 这时,法比奥再也忍受不下去,他觉得自己目睹的是魔鬼的招魂仪式! 他也发出一声尖叫,冲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他没有回头,一边跑一边喃喃祈祷,并画着十字。  XIII 三个小时后,安东尼奥向主人报告,一切都准备停当,东西已收拾完备,穆齐奥先生正准备上路。法比奥一言不发,走到露台上,从那里可以看到亭阁。几匹驮马聚集在亭前,一匹强壮的黑骏马被牵上台阶,双人马鞍是为两位骑手准备的。仆人们没戴帽子,和武装随从站在一起。 亭阁的门开了,马来人已换上了普通装束,搀扶着穆齐奥走出来。穆齐奥的脸死白死白,双手像死人一样垂落着,但他是走出来的……是的,肯定是在迈动双腿。他跨上马鞍,坐得笔直,摸索着找到了缰绳。马来人把脚插入马镫,一跃上马,坐在穆齐奥身后,用手搂住他,整个队伍就此出发。马匹以步行速度前进,当队列转到房子前面时,法比奥似乎看见在穆齐奥黝黑的脸上,有两道白光一闪。难道是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马来人一如既往,带点嘲讽地向法比奥微微躬身。 瓦莱丽雅注意到了这些吗?她房间的百叶窗被拉上了……但也许,她正站在窗后。
天使向切奇利亚预告未来的受难 / 莫罗 

XIV 晚饭时分,瓦莱丽雅来到餐厅,非常亲切平静,不过她还是抱怨很疲惫。如今,她没有了任何激动的情绪,不再有持续的困惑和秘密的恐惧。穆齐奥离开后的第二天,法比奥又开始为她画像,妻子的容貌中重现了纯洁的表情,曾经的不安烦扰在法比奥心头一瞬间掠过……他的画笔轻巧而稳健地在画布上移动。 夫妻俩又开始了旧日的生活,穆齐奥对他们来说消失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法比奥和瓦莱丽雅似乎达成了共识,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不去了解他的任何事情,他的命运对所有人来说依然是个谜。穆齐奥彻底消失了,仿佛沉入了大地。 有一天,法比奥认为自己有责任告诉瓦莱丽雅,在那个毁灭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瓦莱丽雅大概猜到丈夫的意图,她屏住了呼吸,半闭着眼睛,仿佛在等待一记重拳。法比奥终究还是体谅她,没有对她施加那种打击。 一个晴朗的秋日,法比奥正为他的画作《圣女切奇利亚》做最后的润色,瓦莱丽雅坐在风琴旁,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随意游走。突然,不知不觉中,从她的手底下传来了穆齐奥曾经演奏过的那首爱情凯旋之歌的第一个音符,与此同时,自婚后以来,她首次在体内感到一个全新生命的悸动……瓦莱丽雅又弹了一句,然后停下来…….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   * * * * *  
在这里,那份手稿就结束了。
切奇利亚 / 希腊现代画家Konstantinos Parthenis
(谢力昕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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