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阳文艺网↑点上面[南湖文学]蓝字丨关注南湖文学宗旨：打造最纯净的文学平台、营造最温馨的精神家园。
征稿邮箱：1097100585@qq.com
编辑青峰微信： nhzc991
皮蛋开花了
点击上方音频收听
作者简介：郭红英，秀洲区某小学教师，市作家协会会员。喜欢看点书，写点字。
凤仙花开的时候，爷爷说，皮蛋也该开花了，开了花的皮蛋才好吃。
皮蛋是很神奇的，我一直这么认为。剥开壳，琥珀色的蛋清略显透明，晶莹之中带着朦胧，柔软中又具宝石一般的质地，光看着就很惹人心动。仔细端详，你会觉得分明看得很真切，但仿佛又看不真切，它迷离的外表，就像爱情一样，坦诚却又看不透，美好却具危险性。它非常具有弹性，当它老了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把它当一个小皮球，当然，我一直舍不得试试。而包裹着的蛋黄部分则显示出一种低调的墨绿色，仿佛世间一切极具内涵的物质，都是这么深沉且矜持。不同于蛋清的Q，也不同于蛋清的防御性，它绵软，毫无抵抗力，里面几乎呈半流质的状态，它一挟就碎，但柔软的内心是丰富的，无论是味道还是营养价值。入口先是有点清凉，继而微微有点涩，然后是蛋黄的软糯，嫩滑。
最神奇的还是附着在最外面的那些白色晶体，就如冬天早晨窗玻璃上结的霜花。爷爷说，那是开在皮蛋上的花。有的多，有的少，有的密集，有的稀疏，有的是一树一树地开，有的是一大朵便布满全局。这些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规则，它可以蜿蜒曲折，也可以独树一帜，可以热烈，也可以萎靡，可以是一片海，也可以是一朵云。我曾痴痴地想刮下一朵来，可是它太脆弱了，比爷爷家门前的那些凤仙花脆弱多了。
记忆中，总有一个炽烈的大火球晃在头顶，水泥场晒得滚烫。我赤着脚奔过来，跨过好几垄谷子，有一粒谷子扎着脚底了，我瘸着跳了几下，在另一个脚背上擦了擦，撸下那粒谷子，继续跳跃。我追着那个人。那是个中年人，戴着草帽，骑了一辆发旧的自行车，我从没看清他长什么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后座上那挂着的两个桶。
他边走边吆喝：“做皮蛋啦！皮蛋要做哇——”这声音有魔力，一会儿工夫，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像是收到了一道指令，一个个挎着篮子出来了。
只有我母亲没收到。我在人群里转了两圈，急急忙忙往家里跑。母亲居然坐得四平八稳还在喝粥，就着那一碗咸菜。我放慢脚步，轻轻地上前催母亲快点，我怕母亲一个不乐意，不做皮蛋了。母亲喝下两口粥说急什么，又跑不了。但是，我真的怕那个做皮蛋的走了。把篮子搁地上，看看谁家的蛋多，谁家的蛋大。我瞅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我们家的篮子最寒碜，只有七八个鸭蛋，那两三个鸡蛋是凑数的——鸭蛋做的皮蛋才好吃。英子家的篮子最满，我看看她，她仿佛很得意。平日里，大家都夸我聪明，漂亮，但是在那一刻，忽然之间所有的光环都黯然失色了，我仿若无端矮了一截。以往考得那些100分好像都不作数了，英子的60分也被忽视了，只有那一篮子的蛋是真实的存在。我抬头看看母亲——我的那些不期而至的自卑源于母亲养的鸡鸭呀，我希望多少得些安慰，起码是“同仇敌忾”。然而母亲光顾着跟别人讲话，她一点都没觉察到我的委屈，竟然还笑意盈盈，她们在谈论各自的头发。
那时不知怎么农村媳妇流行起卷发来，母亲难得赶了趟时髦，这是她第一次烫发，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烫好头发去外婆家接我时，我一下子愣住了。她在我面前向来吝啬笑容，但是那天，她笑得很开心，我忘了她烫卷发好看还是不好看，但一直记得，她那天笑得非常好看。我甚至想，我的母亲原来这么美丽。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从母亲的一些无意间的谈话里找到了点蛛丝马迹，才明白，一个女人的笑容，可以惊艳全世界，只因为她心里还住着一个人。外婆的村子里有个她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她应该很喜欢他，他也曾说要娶她。然而，外婆却看中了我父亲，执意把女儿嫁到父亲的村子里来。母亲为此一直耿耿于怀。烫发的那天，她碰到了他，她新烫了头发，穿着一件新衬衫，田埂上的野花开得正灿烂。我猜，他看到迎面而来的母亲定是惊艳了，讷讷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肯定脸红了，也许一句话也没说就赶紧走了。但她心里有小小的雀跃和窃喜，甚至可能是惊涛骇浪般的喜悦——后来我再也没看过她那样好看的笑容。
生活，荒芜了很多人的青春，也荒芜了一场场来不及盛开的爱恋。母亲那一代人，尤其更甚。
蛋可以变成皮蛋，这是多么神奇呀。
那个戴草帽的人有一个神奇的铁桶。里面是小半桶的泥浆，不知道掺了什么神秘的药水，有些刺鼻。一个用铁丝弯成的长柄小铁圈，也很神奇，正好装一个蛋。鸭蛋依次在桶里浸过后，用小铁圈捞出来，在准备好的砻糠里滚两圈，全身沾满后变成了一只金黄色的小刺猬。最后，轻轻地把小刺猬放进各自带来的甏里，用尼龙纸把甏口封住，拿稻草绳扎紧。
极其小心地捧着甏回家，放置在厨房一个阴暗的角落，得等二十天才能熟。等待，放在任何时期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小时候等伙伴上学，等青蛙上钩，等桑果变紫，等蕃茄泛红，等过新年，等吃月饼。长大后，等一个人恋爱，等一个人结婚，等孩子出生，等孩子走路。然后，等一份时间属于自己，等一位知己无话不谈，最后却发现，等来的是一个村子走出了生命，再也无从寻起，故乡，便成了漂泊的字眼。这时候的等待，才觉出真正的酸涩惆怅。
而当我守着装着皮蛋的甏时，等待，是幸福的。
爷爷家门前的凤仙花开了，胭脂一般浓艳。那时并不知道有这样的诗句：端午阶前采凤仙，小钵加矾细细研。染红女儿纤纤指，粉白黛绿更增妍。音姐姐也不知道，不过她知道怎么染红指甲。我曾看过的，采来好多凤仙花瓣加矾一起碾碎，然后包在指甲上，一晚上就成。她也给我的小指甲上包过一次，我小心地扶着手，不让包着的那块小碎花布掉下来。可是，早上醒来时，那碎花布早不见了。我急忙看自己的小拇指，半成品，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红晕，远远不及音姐姐的。
音姐姐只染小指甲和无名指，她说另外的几个手指要干活，她不能染。她的眉毛很浓，跟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长得一点不像。她一天到晚割草，锄地，皮肤晒得很黑很粗糙。她在家里时，烧饭，烧猪食，洗衣，洗碗，每次我去找她时，她总在干活。她挑花线板是非常厉害的，我总是输给她。但是她特别羡慕我能上学，并且考个一百分。有一次，她听我背课文，我居然能把整一册的课文都背下来，她惊得目瞪口呆，认定我是非凡的。
我采了很多凤仙花，爷爷帮我一起采，他很喜欢我，总是偷偷地把好吃的留给我。可是，母亲把矾放哪里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去找音姐姐。音姐姐干活去了，我只好把凤仙花藏在自己的席子下。母亲不喜欢我玩这些小玩意儿，她甚至为了不给我扎辫子，每年把我的头发剪成假小子。她实在太忙了。人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谁还会有多余的心情去想打扮这样的事呢？美丽，是有钱人的事。贫穷，有时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许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
然而音姐姐是爱美的，当她在河边洗衣服时，她总会细细地先梳理自己的长辫子，她有时候还在辫子上戴朵野花。她戴淡紫色的马兰头花最好看，麻花辫又黑又亮，每个麻花节里插一朵，漂亮得像新娘子。可是，她难为情戴。只有立夏那天，她正大光明地戴，我们也戴，老人说那天戴马兰头花，以后就不会头痛。当然最好看的还是染了凤仙花的手指，当她翘着手指织毛衣时，无名指和小指仿佛两只火红色的蝴蝶，围着两根毛衣针上下翻飞，忽而聚拢，忽而散开。
可她的父亲总是要骂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染了手指甲要骂，她给自己织件毛衣要骂，她干活来不及要骂，吃饭慢了也要骂。她说，因为自己太笨了。
一天，爷爷说皮蛋开花了，招呼我去吃。浇上酱油，把皮蛋一挟为二。我往嘴里填一口粥，细细地抿一小块皮蛋，巨大的满足从口腔蔓延至全身。
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更多急促的脚步声。奶奶进来时神色有些异样，迟疑了一下说，音姐姐吃甲胺磷了。
我丢下碗飞快地跑去音姐姐家。很多大人都在，大家神情凝重，音姐姐已经被送去医院了，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帮忙摇船送去的。
我很害怕。他们说要灌肠，我不知道是怎样做的，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回家时忽然想到压在席子底下的凤仙花，拿出来看时，早已枯萎干瘪，失去一切鲜艳的生命的颜色。
后来有人说，她想活的，她喝得不多。她才二十岁。
音姐姐在年初喜欢上了一个小伙子，但是小伙子家里实在穷，只有两间平房，而且离我们村还挺远的，音姐姐的父亲就不同意。为此，音姐姐跟她父亲吵过架了，她很少敢反驳她父亲的。这一次，她是铁了心了。可她父亲为了让女儿死心，私底下让人给她说了门亲事。音姐姐急了。不吃饭，不起床，不干活。可她父亲还是不让步，放出狠话来，死也不会让她嫁给那个穷小子的。音姐姐哭着喊：那我就去死！
她父亲肯定以为是气话。谁都不曾想，看似沉默柔顺的音姐姐性子如此之烈。那天，家里人照样下地干活，等到天黑回家时才惊觉出事了。
她走的那天，她的另一个父亲来了，母亲也来了。她一直没母亲。在那一层白色帷幕前，我方才知道她原来是有母亲的，也才知道她是从隔壁村抱养来的。她的亲生父母想要一个儿子，就把第三个女儿抛弃了。我听人说，后来他们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儿。他们家境极好，三个女儿都上学了，两个姐姐一个做医生，一个当老师。在音姐姐15那一年，他们曾来过一次想认领回去。可音姐姐看着跟她长得十分相似的妹妹，那身簇新的衣服，以及辫子上漂亮的蝴蝶结，她断然拒绝了。她说，小时候都不要，长大了还要去干什么。
我看看音姐姐的母亲，也有一道很浓很浓的眉毛，跟音姐姐的一样。她悲伤地哭，号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喉咙嘶哑。
两个父亲坐在门外吸烟，从头到尾没交谈一句话。
我非常害怕那层白布，挂在堂屋里，怎么也不敢跨进门，大人也不允许小孩子进去。我忽然想起来音姐姐今年还没染过指甲，我跑去爷爷家门前掐凤仙花瓣。我掐着掐着，大声哭起来。
爷爷牵起我的手说，傻丫头，皮蛋开花了，跟我去吃。
南湖文学第一届“万家灯火平凡的故事”有奖征文入围作品公告
南湖文学第一届“万家灯火 · 平凡的故事”有奖征文
南湖文学文学总顾问：吴顺荣 责任编辑：青峰
音乐总监：格格
文字排版：汪垚卿 吴敏
页面制图：小鱼
平台推广：李远鹏
编辑微信：nhzc991
投稿邮箱：1097100585@qq.com
真情温暖你我
文学点亮人生
微信：nhwx990长按左侧二维码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