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散文|父亲的三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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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前曾经是一位司机，一位了不起的司机。不过他驾驶的不是现代化的机动车，而是有点原始特色的人力车。他驾驶过为中国历史的文明发挥过一些作用的典型的人力车——黄包车、木盘车和钢丝车。这是父亲一生的值得炫耀的物质财富，更是他一生值得传承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因为这三部车不仅磨砺了他战胜困难的顽强意志，而且坚定了他想改变艰难生活的信念，在我的心中，父亲是一个追梦人。　　在父亲过世五周年的日子里，在清明节前夕，父亲的三部车的车轮在我的心路上沉重碾着，车轮的“哎呀哎呀”声在我耳边震响，父亲脸朝黄土背朝天拉着人力车的镜头在我的眼前回映起来……　　　　黄包车——青年时期苦难的记忆　　父亲一生遭遇坎坷，颠沛流离，特别是饱受了抓壮丁之苦。15岁那年，国民党把父亲当壮丁抓走了。在枪林弹雨中磨练几年之后，父亲终于借机冒着生命危险逃回了家。但在家里不能安生，随时都有被再次抓走的危险，因此父亲只得躲到外面去流浪。　　父亲流浪到了长沙二姑的家里。为了生存，父亲到码头上替人搬运货物。骨瘦如柴能被风刮到的他，要将100多斤一包的货物背到船上去，从码头到船上，要下一道很陡的河堤坡路，走下去非常吃力，稍不小心，连人带货就滚下河堤，掉到湘江水里去了。特别是刮风下雨的天气，路烂泥滑，狂风横扫，更加危险。二姑提心吊胆，几回梦见父亲掉入湘江里了。于是二姑省吃俭用，想尽办法帮父亲买了一辆黄包车，于是父亲有幸成了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每天起早贪黑，拉着黄包车奔跑在大街小巷。夏天冒着炎天酷暑，冬天冒着雨雪风霜，在街道上等客送客，在别人的白眼里赚几个脚力钱为生。特别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街上经常发生乱枪打死人的事情。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父亲不顾危险，仍然照样拉着黄包车去为自己的希望打拼。解放前破败混乱的长沙城的大街小巷，不知留下过父亲多少脚印，不知蒸发过父亲多少汗水，磨灭过父亲碾出的多少辙印，当然也不知看见过父亲多少次笑脸，多少次希冀，多少次梦想……　　黄包车一拉就是六年。六年的“骆驼祥子”，不仅生活上朝不保夕，而且在精神上受尽侮辱，甚至随时都有被乱枪打死的危险。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耕者有其田”的时代到来了。农民可以回家分田地了。父亲对于田地的渴望，像干旱得濒临死亡的枯草渴望甘霖，他不听姑母劝他在长沙落户的建议，父亲满怀对分田的灿烂希望，毅然回到了偏远的山村老家，分得了田地，憧憬着美好生活的到来。　　　　木盘车——壮年时期辛酸的见证　　解放后，父亲分得了房屋和田地，生活有了好转，但经济上仍然十分困难，父亲用辛勤的劳动和顽强的意志支撑起一个经济紧张、人口众多（先后有10个儿女）的家庭。为了这个家庭，为了抚养儿女成长，从50年代开始，一直到80年代，在这四十多年里，一年365天，没有哪一天不是起早贪黑地拼命干活。　　我还记得，1954年——我读小学的那一年，也是父亲“而立”之年，父亲添置了一辆木盘车。从此父亲的木盘车伴他度过了20多年，成了他壮年时期辛酸的见证。　　我还记得，那时家里没钱，又没有其他赚钱的门路。父亲便用木盘车装一大车柴块子，拖到150里外的湘潭去卖。那种木盘车，现在的年轻人不知为何物了。不过可以从一些历史电视剧中看到马拉的木盘车。但父亲的木盘车是人拉的。木盘车因为车轮很大，又是木头做的，所以很笨重，把它装在一根铁轴上，轴筒里面没有装滚珠，所以磨擦力特别大，所以都把拉木盘车叫“背四眼犁”。加上那时的公路坑坑洼洼，坡路又多又陡，一遇上坡，一辆空车也拉不上去；一遇下坡，又刹不住车。一个人空手步行到湘潭，也会腰酸腿痛脚发肿哩。可是父亲要把一大车柴块子，一步一步地拖到湘潭去卖掉，然后又替别人从湘潭拖货物回来，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呢。　　父亲用木盘车拖柴块子去湘潭卖，去过多少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我想即使只去过一次，那一次，也是一篇辛酸得叫人流泪的散文。但父亲从不叫累从不叫苦，因为我们村上，那时只有父亲有一辆木盘车，就好像拥有一辆解放牌汽车一样荣耀和自豪，拉木盘车再艰难，但那车里装的是他对生活的希望、信心和幸福。　　1958年开始搞大跃进，搞人民公社，办公共食堂，由于天灾人祸（前苏联突然撤走全部专家、讨债、经济封锁），结果造成了中国人民过“苦日子”。那时候，父亲虽然从早到晚在生产队出工，尽量多挣工分，但是粮食和经济还是紧张。那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家里孩子越来越多，所以生活越来越艰苦。为了挣钱，父亲便半夜起来，到虞唐石灰厂买一担百多斤重的石灰，挑到几十里外的歇马去卖，一担石灰只能赚几毛钱。清早卖完石灰，又跑回来赶到生产队出工。那是怎样的劳累，怎样的顽强意志，怎样的生活意义啊？！　　父亲为了多赚点工分，好让家里从生产队多分点粮食，又拉起了那要命的木盘人力车。那时，我们大队在涌口三眼井口上有个石灰厂。烧石灰需要煤炭，父亲便用木盘车到几十里外的双峰湾头煤矿去给灰厂拖煤炭。每晚总是半夜一点左右就起床，这时正是人最要睡觉休息的时候，父亲却用饭篮带一点冷饭冷菜作第二天的早餐和中餐，便拖着木盘车赶路了。大概四点多钟就赶到了煤矿山里，这时天还没亮。那时煤矿山里供煤非常紧张，拖煤的人又很多很多。要好久好久才盼到煤洞里吊出一翻斗车的煤炭。翻斗车在很高的铁轨上把煤块倒下来，拖煤的人便不顾死活冲上去抢煤，好容易才抢到一箢箕，或一背篓，或一箩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去抢，直抢到中午才能抢满一车煤炭，有时还要抢到下午。抢煤抢得筋疲力尽甚至头破血流后，才能拖着一车煤炭去排队过磅。过磅后，已是下午一两点钟了，这时才能找个饭店把冷饭冷菜烧热一下，狼吞虎咽地吃完后，便弯腰弓背地拖着一车一千多斤重的煤炭，爬仑过坳往三眼井石灰厂一步一步地挪。一路上，花多少力气，流多少汗水，受多少苦楚，谁能说得清呢。等到送完煤，又是天黑了！可是这送煤的苦命钱，却要投到生产队去记工分。　　人不是钢铁，可父亲好像是钢铁的骨架，却能每天为灰厂送一车煤炭。父亲实在太累了，每当星期天或寒暑假，便带上了还在读小学的我，要我帮着去拉车。去时，父亲让我坐在车厢里的烂被子里睡觉。回来时，便拿一根背索套在我的肩膀上，叫我帮着拉车。我便弯着腰，低着头，使劲地拉着。我看到父亲张着大口喘粗气，喉咙里呼呼地叫，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线地滴落，连短裤都全湿了。于是我把全身的力拼出来，可是我能有多大的力气呢？我的额头上都打的汗珠像大雨滴砸在地上，小喉咙里也呼呼地叫……　　我帮父亲拉木盘车，记不清有过多少会。似懂事又不懂事的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拼命地去拉木盘车，也不知道父亲受苦受累的滋味，只觉得父亲真了不起，有一辆别人没有的木盘车，能挣比别人更多的工分。只恨自己的力气太少了，不能把木盘车扛扛在肩上，自己拉着车跑起来，让父亲坐到车上去睡一觉，去做一个美梦。我只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啊，……　　　　钢丝车——老年时期的希冀　　上世纪70年代，我们大队通过某官员的关系，在湘潭市政公司找到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副业门路——运砂石修路。这时木盘车已经退休了，代之而起的是钢丝板车。大队便组织了一个钢丝板车队，当然是自备钢丝板车。每个生产队可派两个人参加。那时能去湘潭拉钢丝板车，好像是招工进工厂一样令人羡慕。队里买得起钢丝车的、又能吃苦的年轻人都争着要去。这时父亲已经快60岁了，当然不是去拉板车的年龄了。可是父亲觉得自己是拉过黄包车和木盘车的老司机，拉板车的经验够丰富的。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家里太困难，去拉板车不仅可以多挣工分，还可以多少能赚点零用钱，缓解家里的经济紧张。于是父亲跟队长讲了一谷箩的好话，终于使得队长动了恻隐之心恻隐，点了点脑袋。于是父亲卖掉家里喂的一头猪，买了一部钢丝车，自己做了一个松木车厢，于是有了一部属于自己的现代化（那时是板车中最高档最先进的了，因为钢丝车轮装了轴承，摩擦力大大减少）的钢丝板车。　　父亲怀着无限的希冀，开始了拉钢丝板车的生活。　　板车队的主要任务是搬运沙子、石头、水泥和红砖。　　沙子和石头要从湘江河边的砂石码头去搬。从码头把砂石运上去，是一段很陡的坡路。要把板车拉上去，非常吃力。拉过板车的人都知道，即使在平坦的道路上拉板车，也是非常辛苦、非常吃力的，叫“脸朝黄土背朝天”。何况要从很陡的码头坡路上拉上去。当然一个人是拉不上去的，须要几个人帮忙，大家齐心协力，拼尽死力把板车拉（几乎是抬）上去。过了码头这一关后，大约走半里路后，就要过一条铁路，铁路路基很高，在两边都形成了很陡的坡路。这个坡一个人也是拉不上去的，至少需要两个人互相帮忙，齐心尽力才能拉上去。过了铁路后，还要走10多里凹凸不平的砂石路才到工地。运到工地后，工地是新修的，地面凹凸不平，要把砂石运到指定的地方，非常困难，也要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搞得喉干气断，才能把砂石运到指定地点卸掉。　　这样运砂石，每天要运好几转。父亲就这样脸朝路面背朝天，肩胛骨上背着一根背鞭，气喘吁吁，挥汗如雨地拉着板车。炎天酷暑，呆在阴凉里也觉闷热难受，父亲却要在毒阳的炙烤下拉着沉重的板车，爬坡过岭；隆冬严寒，呆在家里也觉寒冷难熬，父亲却要冒着冰冷的雨雪风霜，艰难地拉着板车，而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　　父亲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劳累着，一天天地顽强地坚持着，一天天地省吃俭用把儿女们拉扯大……　　钢丝板车伴父亲度过了10来年。虽然天天辛苦，但天天生活在可以挣到钱的希望里。希望是人生战胜困难的最温馨最关爱的慈母。　　父亲用他的三部车辗走了他人生最宝贵的岁月，辗走了几十个春夏秋冬、酷暑严寒，支撑起一个有10个儿女的家庭，让他的孩子们求学就医，男婚女嫁，成家立业……　　每当想起父亲的三部车，便“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什么是父爱，什么是父爱如山，什么战胜困难的顽强意志，什么是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什么是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和追求，父亲用他的三部车做了最好的诠释啊！　　父亲的人生风雨，如一部戏剧，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父亲的三部车，是这部戏剧中最动人的道具，最感人的情节，最难忘的场景……　　父亲的三部车留给了我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我当好好谢谢谢谢父亲啊……　　（原创）
作者简介
曹济南简介：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湘潭市作家协会、诗词家协会、楹联家协会会员。曾由多家出版社出版个人专著20多部；并在各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其小说、散文、诗歌等在全国大赛中多次获一等奖，有10多篇作品收入《中国新时代文艺名家名作年鉴》等多种国家出版社的多种文集中，姓名入选《中国中学语文骨干教师大辞典》、《当代中华教育科研人才传略》、《中国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时代文艺名家大辞典》、《中国文艺风采人物辞海》、《新中国七十周年文艺名家名典》等。
编者按
父亲一生遭遇坎坷，颠沛流离，黄包车是作者父亲青年时期苦难的记忆，15岁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作者父亲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出来，二姑怕父亲有个闪失省吃俭用买了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一拉就是六年直到全中国解放。作者父亲怀着对分田的希望，毅然回到了偏远的山村老家。为了抚养儿女成长，作者父亲添置了一辆木盘车，度过了20多年，成了他壮年时期辛酸的见证。作者快60的父亲开始了拉钢丝板车的生活，为的是支撑起一个有10个儿女的家庭。父亲的三部车浓缩着对子女的爱，父爱如山，留给了作者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作者取村得当，用老父亲三部车来描写父亲不平常的一生，作品情感真挚，文字很有渗透力，画面感强，用优美的文字塑造了父亲丰满的形象，细节描写生动感人，是一篇上乘之作。推荐阅读。【编辑：闲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03220005】江山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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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员：闲妹 浩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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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绝版红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