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文学 │149期写作 ? 创造?交流?享美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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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岁月不待
文|辛德安
退休同事老余已经过了“头七”。当时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还是惊愕了好半天。上次见他,是在别人的灵棚里,他和大家围坐在一起玩炸金花。在红色帐篷的映衬下,老余显得油头粉面、活力四射。大背头梳得锃明瓦亮,两只聚光的眼睛东瞟西瞅、熠熠生辉。到他赢了牌,得意而夸张的说笑声就充满了整个灵棚。
这么个欢快的人,说没也就没了。老余生前酷爱玩炸金花,而且擅以单A出奇致胜而闻名。现在,轮到我们在属于他的灵棚里炸金花为他送行。开始之前,大家认真地给他烧了三个A,祝他在另一个世界常胜、常乐。
成为“城里人”这些年,回老家的次数逐年递减。但脚底的须根,还是会乘我睡熟的时候悄悄扎进泥土,寻着孩提时候的气息,朝着熟悉的山川河流顽强地伸展过去。那片土地上的生离死别和喜怒哀乐,就会通过这些须根,拨弄我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我幼时熟识或亲近的人,有些已如那时傍晚村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飘渺无踪;有些正在宁静的村庄经历着沉重的暮烛残年;还有一些,我会在吃饭、闲谈或电脑前得到他们突然离世的消息,留给我的便只有愕然。我会一边默默地拨拉饭菜,一边用这颗沾满泥土的心,虔诚地祈祷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不再遭受病痛、贫穷、苦难和纷争。
因为生死,有些遗憾永远都没有机会表达。去年腊月初,突然想起应该在年前回老家一趟,顺便在爷坑里买一斤旱烟叶带回去。村里刑满释放、独居多年的失明老人丑爷,每次听到我们回家的消息,都会捣着木杖,深一脚浅一脚、跌跌绊绊地来看我们。进院后挨齐儿问侯一遍,然后蹲在廊檐下,从黑红褶皱的后颈与破烂的衣领间抽出长长的烟枪,一边“嗞啦嗞啦”大口抽旱烟,一边和我父亲聊一些陈年旧事、家长里短。去年夏天,听到我带新生的女儿回家避暑,他顶着烈日摸到集上买了一盘鸡蛋,连同一块一块凑成的皱巴巴的十块钱,涨红了脸硬塞到我的手里。我想,一个连饭都经常吃不饱却又酷爱抽旱烟的人,爷坑里的旱烟叶应该是他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的美味吧。他应该会很喜欢、很开心。很可惜,我的烟叶还没买好,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丑爷被乡亲们从冰冷的小屋里抬了出来,埋在村西河畔更加冰冷的黄土里。因为大雪封山,我最终也没能回乡送他最后一程。他蹲在廊檐下,侧着头,语重心长教导我的那些谆谆良言,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响在我的耳畔。
灿若星河的唐诗宋词里,有着太多折柳送别、长亭挥手的动人画面,我一度怀疑这些画中人的离别之情甚至重于国破家亡的黍离之悲。但不是所有的离别,都有泪眼相顾、执手凝噎的机会。我新兵时,听老兵讲过一件事。有一年驻地森林火灾频繁,部队灭火作战任务繁重。某兄弟连队在完成一次异常艰苦的灭火战斗后,遵照前指命令就地休整。战士们随身携带的水壶早已是滴水不剩,劳累过度、倒地熟睡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嘴皮干裂、蓬头垢面。一个上等兵副班长强忍着疲乏,带了一个列兵,离开休整地为大家寻找水源。茫茫林海,这一去竞成永诀。情况第一时间逐级上报,部队组织大量兵力,在事发区域开展地毯式、拉网式搜索;前指抽调多架次直升机,低空往复配合搜救。遗憾和不解的是,这两名经过野外求生训练、携带求生装备,且多次征战火场的年轻战士,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浩瀚如海的原始森林。和MH370一样,至今没有任何下落,甚至连一片碎布、一盒火柴这样的线索都没有留给我们。春雨、夏日、秋风和冬雪,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地光顾着这片碧波涌动的森林。但这两个鲜活的生命,再也无法感受生命的美好。他们把保家卫国的赤子情怀,和家人对他们无尽的思念,用花一样的年华,铸刻到祖国的青山绿水之间。
也有一些人,会不期而再遇。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模样,即便他们在你生命里无关紧要、不痛不痒。某一天,在蒙蒙细雨中坐车路过西大桥,看到侧前方有一个略显老态的男人,正爬低了上半身,吃力地蹬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三轮车框里及左右侧板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盆栽,有金黄的菊、素雅的兰、鲜红的鸡冠花和各种各样的多肉植物。雨雪、上坡、重车和弱者的构图,是我自童年以来所不忍直视的画面之一。在超过三轮车的瞬间,我隔着车窗回头一瞥——再回头——“这不是你高中时的房东吗!?”我惊讶地问。开着车的弟扭头看了一眼反光镜,咧嘴一笑:“客厅门口那盆幸福棕,就是我在坚家河偶遇他时,刻意停车买的啊,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认出我。”是啊,十多年来,莲亭城中村那些鳞次栉比、拥挤不堪的出租房中,一茬又一茬,进进出出不知多少进城求学的寒门子弟,谁又能记得十多年前寄人篱下的一个小小过客呢。弟当年上四中时租住的是一个逼仄潮湿、难见天日的小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就是房东家住的正屋和学生住的出租屋之间形成的一个狭长过道而已。所不同的是,房东的房子地势高一些,加上房东夫妇总是一脸严肃,这让弟们这些初次进城、自觉矮人一头的农家子弟更觉拘谨和压抑。所幸的是,当时在巷道口开理发店的房东有两个颇有意思的女儿,偶尔给沉闷的空气带来一丝乐趣和生机。不知是因为经久不见阳光,还是城中村的土壤欠缺营养,姊妹两个都长得又黑又瘦,像极了发霉变黑的豆芽菜,完全没有电视里城市女孩的那种阳光活泼。那枚小“豆芽”,经常会在弟弟蹲在门口揪面片,或坐在床边拨弄吉它的时候,躲在门后,悄悄伸出瘦小的脑瓜偷看,两只眼睛油黑油黑。
当年在烧烤摊前徘徊半天,也舍不得掏五毛钱买一根烤肠的穷小子,如今开着好车穿梭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进出于当年连门口都不敢多站的各种场合。当年那个房东,依然是一个不太会理发的花匠。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春去春来,花开花落。不知道当年那一对姐妹,如今是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激昂文字、指点江山,还是仍然坐在逼仄潮湿的城中村的院子里,奶着娃,抬头看着和眼神一样灰蒙蒙的四方天空。
2018年7月13日,凌晨。
作者简介 :
辛德安,1985年生,秦州人。行伍出身,热爱文学,现供职于市直某单位。手头无事经常翻书,心中有感偶尔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