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梁长峨 | 错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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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是陀氏啊

正文:5865字 :人类灵魂的伟大审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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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爱不需要对等,不需要程度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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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梁长峨
爱,有时如久旱的禾苗,迟迟等不到雷雨,有时却猝不及防,突然之间电闪雷鸣,倾泻而来。
在一次文学朗诵会上,四十多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声情并茂的朗诵自己的长篇小说《死屋手记》片断,当场获得大学生们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的陀氏刚刚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流放地回到彼得堡。他先后创作出引起轰动的《穷人》和《死屋手记》。这样一位杰出的作家、一位走过绞刑架、经历了苦役和流放的蒙难者和追求真理的勇士,在青年们心中自然成为带有神秘色彩的伟大英雄。在朗诵会上,陀氏还真实生动地讲述了几段闻所未闻的囚犯故事,讲述这个或那个犯人为什么被判刑,他们在监狱中如何遭受严刑拷打……这更引起与会者们的满堂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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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的听众当中,有一位漂亮的女大学生阿波利纳里娅·普罗科菲耶芙娜·苏斯洛娃,立刻爱上了这位才华卓异的作家和传奇式的英雄。在她眼里,这个因自己的思想而遭受迫害的受难者,虽然西伯利亚的十年流放生活使他在外貌上显得衰弱、苍老和抑郁,但同当天和他一起参加朗诵会的作家们相比,他的形象异常高大,而其他人却黯然失色。朗诵会后,她难抑自己的爱慕、崇敬之情,提笔给陀氏写了一封信。接信后的陀氏感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自然乐意接受。
此时,冲动的苏斯洛娃,在幻觉中纺织着为追求真理而饱受苦难、在创作中又显出横溢才华的陀氏的伟大光环。她心中的爱以超常的热度向陀氏喷发。
这对于在感情路上一直感到寂寞、疲惫乃至绝望的陀氏,真似久旱遇上甘霖,恢复了青春和朝气。
不久,大约在1862年秋天,他们走到了一起。苏斯洛娃在日记中说,这是她第一次热恋。“我把我的爱情完完全全地献给了他,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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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一切都是那么完满美好,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然而,他们两人过了一段时间,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裂痕。苏斯洛娃在日记中写到:“我实在恨他。他使我蒙受了许多痛苦……我不能再爱了,在爱情的欢乐中我不可能得到幸福……”她当着陀氏的面说:“你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一种人。”
苏斯洛娃为什么竟由对他那般顶礼膜拜很快变成这般恨之入骨呢?也许是她当初把陀氏太看成“理想的化身”了。熟悉的地方无风景。远处看的都是美,而走近后一点小疤痕都能看清楚;热恋时,对方的好都是放大来看的,一旦潮退后,水下的渣子就露出来了。
对于苏斯洛娃陡然变化,陀氏一头雾水。此时,他对苏斯洛娃还在沉迷中呢!苏斯洛娃的美貌、个性和纯俄罗斯气质,都牢牢吸引着他。她已进入他的生命之中,不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他都不能没有她。而陀氏却是一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他曾给人一再说:“我是滑稽可笑和令人讨厌的,因此,我将永远苦于人家加给我的不公正的鉴定。有时,当心儿沉浸在爱情里时,可你从我这儿得不到半句亲昵的话语。”他的好友斯特拉霍夫也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追逐过那么多女人……他难得一个笑脸以表达自己对女人的火一般的恋情,即使他通过笔端一再描绘了这种爱情的难以置信的复杂情节和入迷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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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男人,常常很难得到女人的欢心。女人大都爱男人嘴上抹蜜,尽管因此而屡屡受男人的骗,她们还是喜欢不已。司汤达嘴唇笨拙,尽管才华横溢,为人正派,可他终其一生也没有招得一个女人真心爱恋。萨特虽然奇丑,皆因嘴甜脸厚,一生占有的女人有一个编制连。像陀氏这样心里爱火熊熊燃烧,嘴上却如上了锁一般紧闭不开,怎么能留住女人呢!他说话要是一直如在朗诵会朗诵自己的小说那样精彩多好!他要是张开自己的嘴巴让心中燃烧的爱情烈火直接喷向苏斯洛娃多好!他没有这样做,他不会这样做。苏斯洛娃的爱情之火烧得那般猛烈,她万般渴望陀氏能对她投桃报李。她不能真正理解,陀氏除了嘴拙之外,还有一大堆闹心事,身体极差,负债累累……哪有时间天天去卿卿我我。
当然,陀氏也承认自己忽略了她,没有给她以足够的体贴和爱。所以在两人不断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陀氏主动提出带苏斯洛娃出国,他希望在自由自在旅游中,体验爱情的美好,修复两人的关系。
但事不凑巧,临行前,因为斯特拉霍夫的一篇文章致使《时代》杂志被最高当局下令查封,陀氏陷入同杂志订户清算帐目的经济纠纷而暂时不能离开彼得堡,同时他还要为争取杂志复刊到处奔走。而早已对陀氏厌烦不已的苏斯洛娃哪里还有耐心等待,断然于5月(1863年)先行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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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让陀氏痛苦万分。他多么不舍苏斯洛娃离开自己,哪怕是暂时的。他又多么想同自己炽热爱恋的女人一同踏上欧洲的旅程。实不得已啊!苏斯洛娃去巴黎后,他总是在繁忙中写信过去,诉说心中的思念。远离的苏斯洛娃也给以回信。可是到1863年8月初,忽然就断了音讯。陀氏连续三周都没有收到苏斯洛娃的片言只字,他预感到大事不妙,尽管这时彼得堡仍是一团乱麻,但他再也不能顾及了。他对周遭的麻烦事稍作交待,立即打点行装,直奔巴黎。
然而,巴黎等待他的,是残酷的消息。
苏斯洛娃见他的第一句便是:“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爱上了别人。”
陀氏走进房间,对她跪了下来,抱住她的膝盖,痛苦地哀求说:“我不能失去你呀!”而他得到的回答只有冷冰冰两个字:“晚了!”
这对已40多岁的陀氏的确很惨。可此种结局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应该是意料中的(少数除外)。中年以后的男人不要对年轻女孩想入非非,她们好比井中的月亮,只可欣赏,不可妄想。当然,这事儿最先怪不得他,是苏斯洛娃自动送上门的。她还说得那般绝决:她“完完全全”地爱他,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和期望”。斩钉截铁的语言,有时只是一时冲动泛起的泡沫,只有经过时间熔炉的冶炼后,才有足够的成色。不然,最好不要轻信。陀氏坚信不移,结果失落得更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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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摆在那儿:男人喜欢年轻女的,女人就不喜欢年轻男的,就甘心和老头儿在一起?岂有此理!便宜事儿都让男人占,这对女人不公平。那么多年轻女人去找周永康,是真爱?见鬼去吧!天下男人多着呐,她们为什么不找?巴尔扎克才冠天下,他追求那么多女人,也没有一个愿意跟他的,因为他太穷,又没地位权力,长得又丑,又老了。
这不,苏斯洛娃到巴黎没几天,就和别的男人恋上了。这个男人是大学生,年轻俊美,又懂风情,嘴巴特甜。这几条往那儿一摆,苏斯洛娃立刻迷得神魂颠倒。而陀氏,年大体衰,穷困潦倒,相貌丑陋,还像别人欠他什么的,整天板着个面孔,只顾工作、写作,只能被她抛弃。
而那位风流倜傥的大学生却只是觉得苏斯洛娃年轻貌美,利用她内心燃起爱的激情,与她一起寻欢作乐,并不想同她走到一起。举凡只是在一起“玩弄”的爱,总有厌腻的时候。可不,只想逢场作戏的这位大学生在陀氏来到巴黎之前对她就“降温”了。他千方百计躲着苏斯洛娃。而苏斯洛娃则拼死拼活围追堵截,穷追不舍。她先是笼络他,使用温柔软化的手段,求宠献媚;看见对方没有回心转意,就写信哀求;见还是无效,她就疯狂地说“我要杀死他!”她控制不了心中的邪气一个劲往外冒,一会儿说,要么杀死他,要么我自杀;一会儿又说:“我不想马上杀死他,但是我要使他长久痛苦。”她简直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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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任性、轻狂的女人,她说并做这一切的时候,考虑过陀氏的内心感受吗?陀氏千里迢迢赶来巴黎,亲眼看见与自己倾心相爱两年的女人,突然之间爱上别的男人,追求不得而要死要活的时候,内心有无法道尽的痛苦。此时他的一切希望全部粉碎了。又是一个信誓旦旦说爱自己会到地老天荒的女人,突然背叛了自己;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轻易夺走了自己深爱的女人。这一切同七年前如出一辙!为什么命运一次次地捉弄戏耍自己?他的心在流血!深重的耻辱,抑难的嫉妒,交替折磨他,让他辗转难眠,坐卧不安,痛苦把他击溃了。这,苏斯洛娃知道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这个自私、专横的女人,她只顾自己发泄痛苦,只顾自己疯狂去爱,别的男人抛弃她,她失魂落魄,而绝对不想她抛弃陀氏,陀氏会怎样抓狂!
对一般男人而言,自己深爱的女人突然背叛了自己,而且当着自己的面发疯般追求另一个男人,是奇耻大辱,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了。可我们这位思想超常、性格耿直、脾气暴躁,才华卓异的伟大作家陀氏,却竟然能平心静气给苏斯洛娃出谋献策,教她如何如何去爱,还及时给她提出忠告。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儿!
他并没有到此打住,竟然还要带苏斯洛娃旅游。旅游中苏斯洛娃时而对他热情似火,让他爱的赤焰四处蔓延,使他快乐到昏厥颠狂的顶峰,时而又对他冷却到冰点,把他拖进冰冷、黑暗、恐惧、绝望的死亡之谷。面对这样反复无常的女人,陀氏能全不在乎,仍然不断讨好献媚,在不断被侮辱中向她求爱。当然,重归于好是人间的天堂。陀氏想这样的天堂没有错。可是,为此只顾自己去付出、做牺牲品,而得不到一点儿回报,这公平吗?是的,爱不需要对等,不需要程度相当。但是,不仅仅得不到一点回报,反而屡遭对方拒斥、讥嘲、轻蔑,还满不在乎,这也太失尊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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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从巴黎游到意大利,游到德国,游到……一路上,陀氏像个小二一样屁颠屁颠,跟前侍后,对她献殷勤。可这铁石心肠的女人,无论陀氏怎么努力,都会被她挡回。她变成了一触即发的刺猬,稍觉不适,就把刺针伸开刺人。陀氏常常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她狠狠致命一击。她可以大摇大摆、横冲直撞,狂傲轻慢,完全无视于他,而他却要小心翼翼,担惊受怕,低三下四,不能有一点无视于她。稍有不慎,等待他的是最伤人的语言,最狠毒的惩罚。陀氏很多时候分不清,她为什么会这么残酷的对待他,他又为什么能隐忍得了她的严酷苛刻,到底是自己太爱她了,还是由于不够爱,还是……看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感慨:爱之于陀氏,是痛苦的载录,是惨烈的生之痛苦,是难熬的地狱之炼。
在德国的一天晚上,两人一起喝完茶后,苏斯洛娃便立刻躺在床上,还唤陀氏坐拢一点,她握着他的手,说了好多道歉的话。一般人都会觉得她这要同陀氏同床共枕了。可她是在调理陀氏的神经,逗引陀氏的欲望,看陀氏怎样又一次对她低首下心,摇尾乞怜。陀氏果然中了这个恶劣女人的圈套,对她说:“现在我想吻你的脚。”“啊哟,干嘛这样啊!”她嗲声嗲气装作惊异地说。她这是无耻地吊陀氏的胃口啊!不然,为什么陀氏要进一步的时候,她又冷酷拒绝了呢?
苏斯洛娃十分清楚自己对陀氏具有怎样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对付陀氏就像一位高明的驯兽师对一头猛兽一样,利用自己之长来应对陀氏之短,用自己的诱惑力作诱饵让陀氏低眉告饶,服软顺从,任随摆弄。她看着陀氏俯首贴耳,欲火烧心,有一种胜利者的快感。
她同陀氏在德国旅游时写过这样的日记:“我觉得自己从没有爱过任何人。”“如果冷眼看世界,那么生活只是一场空虚无聊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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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女人,她不可能爱任何人,她同所有男人恋爱都是为了填补自己空虚无聊心灵而作的游戏。可是,写起小说来对人的心理能洞察入微的陀氏怎么就一次次撞到南墙头都不回呢?难道他对她看不透?
他对别人说:“婚姻对妇女来说永远是奴役,她一旦献出身子,她就不由自由地成了奴隶……从此她永远摆脱不了依附男人的处境。”作为男人他难道也同女人一样,一旦献身于女人,就不由自主地成了奴隶,永远也摆脱不了依附女人的处境?
他又对别人说:“爱情,就在于恋爱对象主动地交出虐待自己的权力。”难道他就是彻底交出虐待自己权力的那个恋人?大概对女人俯首贴耳,最大限度的逆来顺受,是他的享受!他也许知道得到苏斯洛娃只能存在幻觉中,永远不可企及,但是不一次又一次低三下四的追求,就没有快感!也或许他的幸福就在鞭子里,女人越是把鞭子抽打在自己的脊背上,打得血肉横飞,他越是感到舒服!是不是女人越是用责骂、讥讽之类侮辱式来拒绝,他越是觉得有种提神的力量!是不是在哀求女人,含着眼泪去吻女人脚的行为中,能体验到无以伦比的幸福!不然,我们对陀氏的种种卑贱的言行无法解释。
1863年10月,他们旅游归来了,而他们的关系也彻底瓦解了。
两年后,他们重逢。在这两年里,苏斯洛娃同许多男人谈过恋爱、同居过,她变得更加玩世不恭,冷漠无情。陀氏明明了解这一切,他竟然还能去向她求婚。结果还是一样的,她十分干脆、粗暴地拒绝了,而且比两年前更无情地嘲笑他、捉弄他。
后来,他们在彼得堡再次重逢,陀氏竟又一次上演求爱的戏,当然还是毫无二致的收场。当初,在大学生小说朗诵会上,她对陀氏的一切,甚至连每一根毛发、一只臭袜子都爱得要命,现如今她却转而变得对陀氏的衣着、观念、谈吐,一切的一切都厌恶得要吐了。啊!这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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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本书中这样写道:苏斯洛娃越来越走极端。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竟与一个比她小近二十岁的青年教师罗扎诺夫结婚。年纪小她这么多,她还瞧不起这个丈夫。既然瞧不起又为何同人家结婚?这样的女人从来不自责自己,只顾任性胡为。六年后她离开了他。他多次写信哀求她回来,她在回信竟然辱骂说:你不是一条狗,用不着“嘷叫不已”。后来,当他与别的女人同居并生下孩子后,她竟又拒绝离婚,致使罗扎诺夫的孩子因他们的父母非法姘居而被剥夺了公民权。她专横、暴虐,几乎所有与她接近的人都忍受不了。她曾回娘家与老父亲住了一段时间。这位老人这样描写她:“我的住宅里现在搬来一位人类的恶魔,搞得我无法在此安生。”
陀氏曾给苏斯洛娃的妹妹娜·普·苏斯洛娃(俄国第一位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女医生)写信说:她“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她的自私和虚荣厉害极了。她要求别人完美无缺地献出一切,而自己则不愿对别人承担最起码的义务。她不会尊重别人的种种优点而原谅一个缺点……”我很可怜她,因为我预见到她永远不会幸福。她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朋友和幸福。谁要求别人献出一切,对别人极端苛刻、暴虐、任性、自私,谁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幸福。
看来,陀氏不是不知道她,而是把持不住自己屈从她受她控制和奴役。唉!人有其长,必有其短。可怜的陀氏,怎么可以这样呢?咱男人不可以奴役女人,那女人也不可奴役男人呀!一个眼神一个眉头的厌恶、拒绝的表情,就足够使之永不回头了。可他是陀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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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主编:卞毓方| 出品人:李剑锋副主编:丹青丁一 梁长峨余继聪 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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