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文学首届万家灯火征文作品展：父亲的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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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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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雨晴，浙江嘉兴人，湖州师范学院在校大学生，爱好文学、爱好阅读、曾获得第八届全国华语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作品曾在《萌芽》发表，愿与古为新。真诚期待南湖文学老师们指导！
初夏午后，老树浓荫，太阳透过香樟向我洒絮，照得依墙而立的两个书架都透亮起来。浅腹陶杯内茶烟渐起，又悠悠偕游于被阳光镀上釉色的书架旁。我的三开玻璃门书架满满当当，而父亲的杉木书架仍有空地。未曾上漆的木板被日久天长的摩挲抚得古旧光润，我曾数度提出把我的书添进去，次次被父亲托故所拒。
香樟树搅起一阵风鼓荡进窗，案头的书本刷刷翻页，只是一个眨眼，便从新页翻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的书页还是昂贵的黄页，三十年前的父亲是用渴望的眼睛望着书却身无分文的少年。大队仅有十几本书，破烂得经不起翻阅，而一本书一天一分的价格仅能让父亲偶尔逗留。镇上小书店的那本高高置于书架上的《诗经》，却似翠柳黄鹂，要日夜嘘啭于父亲的心底了。父亲想起能用一枚鸡子换四粒糖，便日日趁母鸡刚下蛋偷摸一颗。刚从窝里掏的蛋还是热的，父亲颤颤的捧着这热，心尖也颤颤的。他把蛋藏在米箩的底部，连着掏了七八天，就带着蛋上了镇。书店的人坐在柜台后看不清表情，只说一本书要两块多，这里也不是菜场。父亲徒劳还想再做一次努力。当他把蛋捧上高高的柜台时，不慎碰破了两颗，只能慌乱不迭地用手掬着冰冷的蛋液送进嘴里。蛋是微腥的，但父亲直着嗓子往下吞。于是少年的眼底汪了一汪水，一汪茫茫然的淡蓝色疼痛。
父亲用剩下的几个蛋换了一副砖模。烈日当空的六月，十三岁的少年刨了小山一样的泥开始跺泥胚。土和上水，搅打，填进砖模，抹平，再大力摔在木板上，晒干，这就是砖胚。父亲随便抹一把汗，一把很胖的汗珠子摔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滚成了很胖的泥蛋子。一块砖胚3分钱，父亲整整干足一天才块把钱。当场地上的砖胚连峰叠嶂，他终于把那本《诗经》带回了家。父亲诵读着“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旁若无人地行走在他的书海生涯里。啊，父亲，你是否早已预知你的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一如清涧，会流淌至你未曾谋面的女儿笔下，是故一往无悔？
我抽出那本略微卷页的《诗经》，扉页是父亲稚嫩的笔迹。最初的情怀早已散落，最初的书本犹记得你的眷恋。书架的书一尘不染，你必定时常拂拭一如回溯你的青春时代，你自己的公元前。旧年书痕，情景清新如昨。我阅毕红楼梦的越剧本、《聊斋志异》、范文澜注的《文心雕龙注》，傅东华的《飘》，还有批注最密的《曾文正公嘉言钞》和楚辞，想象父亲在无数个日升月沉的日子掌灯执笔，一页页书下铿锵字句。但，命运正预备了一场考验亟待父亲的贸然闯入。
父亲十八岁时已有很多的书。为了生计的考虑，他高中选择了理科。爱书的人不忍任何一本书常年压于箱箧，哪怕是断简残编。父亲决定自己做一个书架。但是高考日迫鼓角，对于一个农村子弟，那是跳出农门的唯一捷径。父亲不敢不努力，而落榜的结局不会因为他的努力而改变。那消息比任何经卷都佶屈聱牙，父亲读了几小时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爷爷的失望让父亲痛苦，而那些书则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深切的怀疑。迅翁尝云，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他不知道命运会把他抛向何处。
梦碎之后是紧逼的现实。爷爷是个木匠，木活，泥水活，篾活都来得。父亲的两个姐姐早早的做了裁缝，弟弟也是一名刚出师的铁匠了。而寄予全家希望的父亲，如今只能去做一个篾匠，握惯钢笔的手未来要去触碰那些竹刀竹料。父亲决定最后为自己做一个书架，泰半为了尘封心底的书梦。他花光所有积蓄，买了最好的杉木。几个日夜打磨刨光，怀着于以采蘩、于涧之中的那一种肃敬，打造了他的第一个书架。心情想必不是载欣载奔的，否则那些钉子不会深如伤痕。
几天之后，父亲红着眼睛对爷爷说他要高复。那时，窗外的雨正如繁弦急鼓，爷爷沉默地看看父亲，又看看父亲的书架，最后答应了他。夏夜，蚊虫嘤嘤似恶魔的爪牙，父亲把脚插在高筒胶鞋里躲避叮咬。苦海方阔，暗室犹昏，案上一灯如豆，映得书架明明灭灭。苦读之余，金庸小说的世界是他偶尔的精神逃离。父亲想象自己是一个复仇的侠士，舍弃一切生机，报必死之信念，破釜沉舟而后横刀亮剑，置之死地而后生。在金庸虚构的世界里父亲快意恩仇。一年，父亲关闭于书斋内形销骨蚀，做烂了他仅有的几本题集，抖一抖书页纷纷然掉落。这段时间父亲所阅之书，批注纷乱，字体遒劲自成一派，铮铮然渐有铁马金戈之势。
人世的沧浪，不过一苇杭之。他来到湖州师专成为一名大学生。那些乘桴浮于海的日子业已关山迢递，他所津津乐道的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风景，与同学高谈论书的情致。书架上一张照片，父亲站在莲花庄大门口，穿着白衬衫牛仔裤，青年意气风发。流年易逝，照片已然泛黄，但父亲左手紧握的楚辞，和右手一点墨痕，在我心里反复的淡不下去。父亲，等老瓮的苦酒酿成新醅，你我当要再浮一大白：“且进杯中物！”
书架的书满是陈年气味，那是父亲回不去的年少时光。也曾鲜衣驭怒马，也曾貂裘换杯酒，但不是每一个爱书的少年都能长成腹海砚田的学者。父亲当年写给母亲的信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也曾琴歌相和，而今相对于柴米油盐，还记得将窗下新开的茉莉坠在母亲的袍角。他是一个书的气味融入血脉之人。人生既多负累，不免有力不能逮之时，而有心之人虽身囿于斗室，而神驰于天地。如今父亲已届不惑，偶尔对学生口吐珠玑，文字暗藏笔锋，在江边散步时，他会指出有些植物在楚辞中的古称。旁人大感惊奇，我却想起了父亲的书架。
现在才依稀懂得，为何他每每拒绝我置书于其上。那是他曾独自行经的茶马古道，他视若珍宝的画堂高阁，他不愿有人沾染他的心灵净土。而他会愿意帮助他的女儿，做一个属于她的书架，打造自己的文学殿堂。
父亲，我曾以你书写东方未明的钢笔勾画过一纸花体英文；现在，我将回归仓颉造字的褓抱重新援笔成章。父亲，我要与你清茶论书，以三千杯铿锵字句，酹你我衷心敬仰的文学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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