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龙 | 建构一部秦岭文学人物志【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山本》评论专辑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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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一部秦岭文学人物志
杨剑龙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将刊于《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7期
文中图片未经注明均来自网络
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山本》是贾平凹创作道路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亦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为此,复旦大学中文系特邀请评论家在上海召开专题研讨会。《探索与争鸣》杂志拟于2018年第6、7期分上下两辑刊发相关评论,全面、深入呈现与会评论家的精彩观点。
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山本》,描写了秦岭脚下涡镇的人生争斗与兵匪杀戮的故事,是贾平凹告慰秦岭的一部文学的秦岭志。
小说的结构总体上以陆菊人与井宗秀的故事为主线,在类似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中,构成小说叙事的张力和脉络;以井宗丞投身革命拼搏奋斗为副线,在井宗秀表面上与投身革命的兄长划清界限,实际上却始终心心相印,相互关照,从而呈现出对于“革命”的解构和对于兄弟伦理的延续。小说以涡镇为主要场景,在预备团、游击队、保安队、土匪之间,上演了一幕幕争斗与杀戮。作家不关注谁是正义一方、谁是反面角色,不管是非功过,不管强悍还是懦弱,不管善良还是凶残,不管智慧还是奸诈。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计中,在孤注一掷守城与攻城的对峙中,在出卖与背叛、交易与复仇等等情节的构想中,小说的叙事成为“一地瓷的碎片”。小说打破了20世纪以来二元对立的传统,不再以新-旧、先进-保守、革命-反革命、进步-退步的惯性,而以涡镇预备团、秦岭游击队、平川县保安队、土匪之间的火拼与围剿,在“有枪就是草头王”的战乱中,如主人公陆菊人所说“今日我杀了你,明日我又被人杀了”,在“新历史小说”般的历史鸡尾酒的“勾兑”中,演绎秦岭动荡与多变的历史。
小说中描述秦岭出了许多豪杰强人,“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几万几十万的武装,便割据一方,他们今日联合,明日分裂,旗号不断变换,整年都在厮杀。成了气候的就是军阀,没成气候的还仍做土匪”,这便是小说描绘的历史。小说中呈现出“自古来兵匪一家欺压百姓”的现实,展现出历史的无情,将人性的恶与善书写到了极致:在动辄打家劫舍摧残杀戮中,甚至在满门抄斩活剥人皮的酷刑中,呈现出人性之极“恶”,在充满善良温爱、遵循传统伦理道德的人物身上,将“善”也推向极致。
小说以井宗丞、井宗秀兄弟故事为主体,略写投身革命后来成为红十五军团团长的兄长井宗丞的故事,详写占山为王的涡镇预备团团长后来成为预备旅旅长的弟弟井宗秀的故事。小说与以往的革命历史小说不同,并没有将投身革命的井宗丞作为主旋律来写,在井宗丞最初投身革命筹措经费买枪支时,他居然出主意将自己的爹绑票,意在获得父亲井掌柜掌管的互济会集资款,却导致了父亲不幸坠亡。井宗丞最终以右倾主义的罪名遭到杀戮,在对于革命历史荣光的描述中,更突出了历史进程中宗派斗争和缺乏人伦的龌龊。在以井宗秀为首的涡镇预备团保卫涡镇的故事中,在拉起队伍占镇为王发展壮大最后沦落的情节叙写中,在守卫涡镇发展实力过程中,却也呈现出井宗秀给涡镇百姓带来了灾难和困境,横征暴敛、杀人越货成为百姓安居乐业的克星,使涡镇成为是非之地、灾难之地,原本清秀聪慧的井宗秀逐渐成为了杀人不眨眼的枭雄,在井宗秀不幸被炸死的结局中,作家极为冷静地完成了主角命运的营构。
小说在对于秦岭历史的荣光与龌龊展现中,颠覆了传统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叙述方式,解构了革命历史题材的英雄叙事,让作品在洋洋洒洒鲜血淋漓的争斗和杀戮中,塑造了一批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
陆菊人是作家精心刻画的主人公,小说似乎以她的眼光观照发生在秦岭的故事,却也用了诸多笔墨刻画她的性格,在她身上呈现出传统儒家的伦理道德与现代意识的融汇。陆菊人12岁生日一过就被父亲送到涡镇当童养媳,她从纸坊沟带了三分胭脂地嫁妆,在杨家十年“人出落得丰乳肥臀”,人们“赞叹她越长越好看了”。虽然丈夫杨钟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不务正业,但是陆菊人仍然孝敬公公、服侍丈夫,丈夫去世后,她守身如玉、抚养儿子、侍候公公。
小说中的陆菊人是贾平凹精心塑造的完美形象,她虽然内心爱慕着潇洒倜傥的井宗秀,却始终没有越雷池半步,她甚至为井宗秀精心物色和培养了美女花生,并且操办将花生嫁给井宗秀的婚事。陆菊人善良宽厚、善解人意,尤其她能够影响涡镇预备团首领井宗秀,使她成为涡镇的主心骨,她的善于交际、长于表达,让她成为了秦岭的“阿庆嫂”。井宗秀让陆菊人主管茶叶庄的事务,她将茶行事业操持得风生水起,开办了诸多分部,开拓了诸多生意,成为有眼光善管理的民国企业家。虽然,谨守妇道、仁爱宽厚的陆菊人呈现出过于完美的性格。在陆菊人与井宗秀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情感牵系中,在井宗秀对陆菊人言听计从般的信赖中,构成了读者阅读的期待视野,作家却一反常态地让他们俩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让读者唏嘘和惋惜。
井宗秀是作品中着力刻画的另一个主人公,人物的原型来自陕北军阀井越秀,贾平凹将这个人物写活了、写神了。小说勾勒井宗秀“长得白净,言语不多,却心思缜密”,这样一个文静聪慧的人物,逐渐成为涡镇一霸,虽然他足智多谋颇有心机,却始终不露山不显水,他觉察到妻子与匪首五雷有染,不动声色地制造了妻子坠井而亡的结果;他将小姨子作诱饵,挑拨土匪二架杆王魁对大架杆五雷的不满,王魁最后掐死了受伤的土匪头目五雷。在守护涡镇发展武装过程中,井宗秀逐渐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枭雄,他甚至要将敌对的阮天保的家族17位族人全部杀死,他甚至让陈皮匠活剥人皮去蒙鼓,他甚至以在门口挂马鞭的方式随意征召青年女性为他服务,井宗秀已经成为一个杀人越货、草菅人命、寡廉鲜耻的霸主,作家十分诡谲地让他因枪伤而丧失了性欲,以至于嫁给他的年轻漂亮的姑娘花生,成为了一个“活寡妇”。虽然井宗秀最后的死亡让“四个女人全瘫下来,一哇声地哭喊”,但是读者读到此处会十分淡然,一代枭雄的谢幕就成为必然的结局。
小说还刻画了诸多颇有性格和有意味的人物,安仁堂的瞎子陈医生,谦和而睿智,他似乎是秦岭的哲学家,他能够看透人心和世事,既能诊病,又能疗心。地藏王菩萨庙的宽展师傅,慈悲而庄重,她似乎是秦岭的超度者,她以一管尺八吹出苍凉哀婉的音乐超度灵魂。平川县满腹诗书的麻县长,委顿而无奈,他在雄心壮志付诸东流后,以撰写《秦岭志草木部》《秦岭志禽兽部》为乐趣。预备团的小头领周一山,睿智而奇诡,他似乎是秦岭的预言家,他事先梦到的事情没有不准的,他能够预言将要发生的事情。《山本》在琳琅满目的人物群像中,刻画了一些趣味横生的人物,在别出心裁中使作品妙趣横生。
在《山本》中,贾平凹不仅努力收集秦岭二三十年代的许多传奇,以民间说野史的方式讲述秦岭的故事,而且精心于秦岭民俗和民间神秘文化的描绘,使之成为推动情节发展、刻画人物性格的动力。
贾平凹细致地描述秦岭的风俗:以融化的铁水撒向夜空耍铁礼花的民俗,孩子满月在出生的时辰抱孩子出门认干爹的习俗;在地里赶龙脉的风俗,挂马鞭在门环上派活的做法。做月子的家门口系红布,生人不宜入内的习俗;在外面死了的人,死尸不能进屋的风习。由于小说描写了诸多杀戮与争斗场面,死亡成为作品中的常态,与死亡相关的民俗就层出不穷:灵牌前烧纸燃香、坟墓前烧纸磕头;鬼节用麻纸叠衣裳、给亡故的亲人送寒衣。给未婚阵亡的年轻男子举办阴婚典礼,将死去的男女埋在一起。尤其在主角井宗秀死后,陆菊人准备给他送葬的准备:办香烛烧纸,定制纸幡纸楼纸伞,购买祭祀用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寿衣铺买寿衣布鞋、被子褥子,卤锅店买猪头、牛头,饭庄定购献祭馍,昭示着隆重送葬仪式的举行。
小说中民间预兆的描述,让《山本》呈现出扑朔迷离的意味。小说开篇陆菊人拿树枝打梁上掉下的一条蛇,蛇口里吐出一只蛤蟆,她把蛤蟆放生到树林子去了,有着某种预兆。小说里陆菊人从纸坊沟带了三分胭脂地嫁妆,在地里赶龙脉的人说了这个地方能出个官人,公公杨掌柜将这三分地送给了井家埋葬井掌柜,昭示着井家和井宗秀的发迹。中街十字路口有一株老皂角树,皂荚密密麻麻没有人敢摘,凡是德性好的人经过,才可能自动掉下一个两个。形形色色民间预兆的描写,让作品充满着诡谲色彩神秘意味。
地方性文化影响着人物,而人物也在重构着地方性文化。贾平凹对这些民俗文化、神秘文化的描写,与他对人物形象和人物命运的刻画是分不开的。
贾平凹近些年来放弃了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努力,其小说人物形象往往呈现出日常的、“碎片化”的特征。这与贾平凹的叙事观念的变化是分不开的。2005年,贾平凹在《秦腔》后记中写道:“但水中的月镜里的花依然是那些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这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只因我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它只能是这样一种写法。”这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使贾平凹小说弱化故事而强化琐事。《山本》延着《秦腔》的叙事方式,继续推进了流年式的碎片化叙事方式,在“一地瓷的碎片”琐琐碎碎的叙事方式中,弱化故事、强化细节,让小说缺乏了故事的引人入胜和情节推进的张力,疏离了“讲述有意思的故事”的文本特征,这既成为近些年来贾平凹小说叙事的特征,也构成了其小说叙事的某种缺憾。
《探索与争鸣》人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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