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叔打电话给我:志豪,下午去莲头看民宿。
打电话给永忠,告诉他,下午陪叔去莲头。下午四点左右,小鱼开车搭我和永忠去莲头。
叔说他有亲戚在莲头大村,大村在莲头哪个位置,的确记不住了。莲头有印象并能记住的村子有“蚝担”“长坡”“沙割”,其中这辈子都能记得的地方,是沙割村。
当我们的车队来到莲头小学,停下来等人,一下车,踏在脚下这块咸土地后,我想起沙割姑母,心里沉了下去。叔告诉大家,要去看民宿的位置,在海边。我听到叔的话,心里更加沉重了。村边有滩涂,那就是沙割村。沙割村是沙地,走过村后的马尾松林就是滩涂,那里停泊着沙割蚝担村渔民的船。
沙割村,是因为村子落在一道沙堰堤中,据说,这沙是被潮水推上来的,日长月久,渐渐成了一道沙堰堤地,种上马尾松等树木稳定了沙土流失。附近的一些渔民搬过来建房子,渐渐成了小渔村,以沙割为村名。
车队在弯曲的村道行驶,车上,我告诉永忠,我有一个大姑母嫁这里。车队最后停在一块篮球场旁边的旷地。
水泥路面两旁,是软绵绵的海沙。我往车后玻璃窗一看,高耸繁茂的马尾松树空隙间,看到退了潮的滩涂,一排排的木船,船首朝着外面。此时,我的心如千斤坠沉。脑里浮出一个冬瓜脸的中年女人,体格魁梧,皮肤古铜色,声音宏亮,笑声爽朗,无论何时都穿着黑麻布衣服,戴着海帽。
那是我的沙割姑母。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叫她为“沙割姊”,我叫她“沙割布”。布,是电城沿海一带对父亲姐姐的叫法。
大姑母体格与外貌长得像我祖父。沙割布是父亲的同父异母大姐。据说,她的母亲去世后,送给我外婆村的一户人家,后来又回到我家。
沙割姑母与姑丈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水英表哥最大,秀平表姐,和平表姐,国武表哥,水雄表弟。国武与我同龄。
我从车上下来,看到球场有个抱着小孩的年轻男子,正跟球球外面的一个阿婆聊天。我走过去跟他们打听表哥水英和表弟水雄。阿婆告诉我,他们搬市场那边了。听阿婆这样说,我又一阵失落。
叔领着大家沿村边的水泥路走,走到几棵老马尾树旁,看到退潮后裸露的滩涂。新建的保利建筑群和南门港,清晰可见。
走近滩涂边,一些旧日片段,从脑海溢洒出来:
沙割姑母回外家,等涨潮了,在村后的滩涂坐自家的船到南门港,然后挑着两只“水东篮子”,上了码头穿过南村,从南街进去,北街尾出去,过几条村就到我家。这两只篮子,一只装沙螺,一只装着小鱼小虾。
每年,沙割姑母回外家,大约五到六次。第一次是清明节第三日,那天是大祖母忌日,也就她的亲生母亲。来时,沙割姑母到小城明利巷的祭品店,买了一些香、元宝蜡烛,买上一些金银锡纸,到我家后,交给祖母,并拿出金银锡纸,与祖母对面坐着折金银锭。
一边折,一边说大祖母,说她自己的辛酸事,说着说着,姑母抽泣起来。
拜了大祖母,住两三天便回去。这时,祖母在她挑来的水东篮子,一只装满米,一只装满番薯,外加半袋尼龙袋萝卜干。
沙割姑母一边揉着红眼睛,一边同祖母说:姨,我流水回去,得下流水来。(流水是指潮汛)祖宗送她到村口井头,看着沙割姑母的身影,消失在邻村的树竹园。
端午节前十天来,这时家里拔花生,沙割姑母帮忙拔花生。节前一天上午回去。两只水东篮子,一只装花生,一只装米,另外有几斤豆豉。
她挑着沉沉的两只水东篮走出门楼,回头对祖母抽泣着说,这朝流水回去,得等我爹好日头再过来了。(好日头,生日)
祖母跟在她后面,送到村口井头,站在村口,看着沙割姑母的上半身,挑着两只水东篮在黄绿相间的禾田移动。等她的走进邻村时,祖母掀起衣角擦擦眼,低声轻泣:罪挂啊,妹子(女儿),来一回哭一回。
村边的苦楝树,开了一团团又紫又白的花,随着习习的海风四处飘荡。
走到一个树木拱起来的村口,几棵马尾松树下,绑着两张网床。
一个小青年抱着一个小男孩坐网床上,一个背部稍陀、脸上有几道皱纹的中年妇女从村里走出来。我走到网床旁边查询水英表哥。小青年告诉我,水英还在旧屋那里建了屋,国武和水雄搬出去了。中年妇女打量我几下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他们亲戚。
本想进村去找他们,但看到叔他们走远了,只得折出来,跟在叔和永忠后面。
水泥路伸到架在海沟的桥,桥那边是泥沙路。挂着半空的春日,似刚刚开始喝了酒的女子,涨着绯红的脸蛋。
北面的退潮后的滩涂,一道防波堤向海里伸出。浮在海面的养殖鱼排,随着微波轻荡。
看着横亘滩涂的防波堤,仿佛看到又黑又瘦的国武表哥,趴在防波堤石头缝摸鱼虾。阳光照在他黑黝黝的背脊油亮油亮的。
祖母带我过海探沙割姑母,国武表哥领着我在村后的滩涂跑。爬上防波堤,往伸到海的那边走。涨潮了,面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海水,一道道的白浪,翻滚着。
有回祖母又带我到沙割,晚饭过后我心焦了,哭着闹过不停。水英表哥说,现在就算有船过去,南山港也没有搭客的了。
国武自告奋勇地说他送我回去,留祖母在沙割。大家不放心国武,不准他送我。国武拍着胸脯保证:我把单车放船上,到了南门港推单车到码头,骑车送阿虎回去。
祖母和姑母劝了几回,我还是哭着要回家。大家左劝右哄都没能劝住我。最后决定让表姐秀平和平与国武表哥送我回去。
国武表哥那时十岁,刚学会单车,因为不够高,用麻袋捆在三角车上,然后坐麻袋上,身子左一扭右一摆骑着。
我知道他是想骑车,才提出来要送我回去。四个人到了村后的海滩,马尾松林被海风吹,呼啸的声音似松涛轰鸣。
走到滩涂,海风扑打着脸,乌暗的海里,只听到海浪的狂奔声。
秀平表姐指着黑洞洞的海说,不敢开船了,风和浪都这么大,只有等明天才行。听着海浪的怒吼,我心里胆怯了。
农历八月初三日,沙割姑母回来的日子。祖父那天生日,她会挑着一对猪后腿回来。国武和水雄跟着来。
住两天。姑母和祖母睡一张床,国武、水雄跟我睡。
那时,我把他们当闰土。整夜问着文章出现的事。
水雄说,我们没有西瓜地。国武讲了许多海里的事给我听,我一直怂勇国武回去种西瓜。
腊月初八,这天,是祖母生日。姑母又来,是提着两只猪后腿还有一包冰糖。这回是国武骑车送她来。吃了饭,当天回去。祖母拿尼龙袋装了番薯和米、萝卜干。绑在车尾架。
祖父骂祖母,给她那么东西干吗?又不是你亲生的。祖母看了祖父一眼说,不是我生的,但她是你亲生的。
我和国武十二岁那年冬天,祖母去世。国武骑车搭姑母来,在公路外,姑母打散头发,拿块纱布盖着,从公路跪着哭着爬着进村。
姑母的声音大,是真哭,从她没娘开始哭,哭说到祖母待她如亲生女儿。越哭越酸苦,哭得撕心裂肺,哭成一个泪人。
接姑母的人是我母亲,姑母哭得那么凄惨,本来是去劝姑母的母亲,也哭成泪人。
到了祖堂,姑母扑到祖母的遗体旁,哭得呼天号地。
祖母的后事,打五个斋。三七日是女儿回来哭拜。村里的女人,早早就守在公路边等姑母来。
姑母来了,有条有理地哭着爬进村。女人们跟在姑母后来,一边听姑母哭,一边陪着姑母流泪。
祖母去世后,姑母每年来三次,大祖母和祖母的忌日来,祖父的生日来。
记得十多岁时,国武表哥带我到沙割尾抓鱼。刚好是傍晚,日头西落,红彤彤的落日,红通通的海水。
那晚,国武表哥叫了一声:张羽煮海。我问他张羽是谁?为什么要煮海。国武表哥告诉我,张羽是谁他也不知道,村里的老人讲的故事里的主角。
过两年,我到禄岳村增表哥家看演古戏。有次看了粤曲大戏《张羽煮海》,才知道这个故事。张羽是秀才,和龙女相爱。龙王反对这婚事,把张羽变成石头。后来张羽被人救出,并获得神通广大的宝物,把海煮了。
国武表哥结婚了,姑母告诉我,当时国武表哥岳父不肯答应这婚事。
祖父去世后,姑母每年来一次。
二十多年前,我和六弟两人,到莲头外贸,跟长坡村、蚝担的朋友收购海鲜。莲头有一班还没结婚的男子,组织起来,也到外贸做生意。渔民称他们为“孤老帮”。水雄表弟也是其中一份子。我们两班人因生意有些冲突。
这段时间,姑母基本不来我家了。我们家到外地谋生,很少回来,两家就少来往。父亲每年春节,都会领着小叔姑姑们去探姑母。
渐渐的,姑母老了,姑丈也老了。
水英表哥他们儿女结婚,我们都会去参加婚礼。我们各家办喜事,他们也会来。
姑母姑丈去世,又少了来往。
十一年前,父亲去世,派人通知水英表哥他们,没人来。
叔和大家过了桥,前面是一片虾塘。顺着沙土路走,到一处矮房子门口,西边的落日,像一个慢慢堕落的大火球。矮房子门口的海面,熠熠生辉,犹如煮沸的海水。
辛丑年正月廿九日夜,记于静心斋
配图均为沙割村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