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文成名前后

王志文现在大家都认得，也可算是大陆演艺圈里数得上的明星了。不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别说大家不认得他，就连我这个影视记者，当别人说起他来，也是回忆了半天，才把剧中的人物跟他本人对上号的，尽管那个时候他已经演了不少戏。
九十年代初期，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小学发小范同学的电话，他说从遥远的南方来北京出差，想同我聚聚。有朋自远方来，我当然高兴。
次日，我尽地主之谊，聊备薄酒，为同学洗尘。酒过三巡，我们就抛开寒暄，聊起了同桌的你我他。自然，话题少不了某某发了，某某司局级了，某某出国了，某某进局子了，某某……最后按世俗的眼光归纳起来，同学中发达的不多，落魄的也不多。最多的是不好不坏，像我与他这样处于社会中产阶层的人。
正当我们为中产阶层干杯的时候，他突然瞟了一眼我茶几上的一本电影刊物，冷不丁地问我：你知道有个叫王志文的吗？
王志文？他问得突兀，我一时对不上号。
一个演员，演过……他脸上显出极力思索的样子。
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又敲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一拍大腿道：演过记者，一个后来被暗杀了的记者。
是不是在电影《秘密采访》里演记者麦克风的那位？我想起前一段时间有人请我看过的一部影片来。
对、对，是他！我跟他很熟，小时候我经常到他们家去玩儿。他哥和我是同学……
于是，范同学就开始讲他和王志文一家的交往，讲王志文小时候的事，如数家珍。末了，竟奇怪地问一句：你们不认识？
我摇摇头，心想：凭什么是个电影演员我就要同他认识呢？范同学脸上明显地表现出了遗憾。
这个王志文很聪明，就是运气不好，到现在还没有混出来，你应该帮帮他。什么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他知道我有你这样一位当记者的朋友，一定会很高兴的。范同学说。
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
几天以后，范同学打来电话，说已经跟王志文联系上了，准备去他家，问我去不去。我正想推辞，范同学说，他在电话里提到了我，王志文竟然说还看过我的文章，看来我和他有缘，正好凑在一起热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一口应允了。
次日，我来到“中戏”，遵嘱进了布满爬山虎的宿舍楼。在楼道里喊了两嗓子范同学的名字，就见一处门帘儿被撩开，范同学探出脑袋，一见是我，马上满脸笑容地向我招手说：这边，这边。随后，他禁不住趿拉着鞋子跑出来把我拉进了屋子。
我脱鞋进屋的时候，看见王志文正在门口与人说话，我们彼此打量了一下对方，都没说什么。
这是一间约有十八平米的大屋子，一进门是一个大学生宿舍里用的那种双层铁床，把屋子分为两个区域，里面那部分，铺着地毯，搁着音响、彩电，四壁挂着装饰布，感觉是个厅。有几人席地而坐，看电视机里放的电视剧《南行记》，王志文在里面演青年艾芜。
王志文回到屋来，我微笑地看着他，他微笑地看着我。范同学连忙站起身，指着我向王志文介绍道：这位便是我的小学同学……
王志文马上接口道：著名记者废墨先生。
此言一出，地上坐着的几位马上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我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还是范同学机敏，他马上对王志文笑道：今天纯粹朋友聚会，不采访，不采访。
顿时气氛缓和下来。有人递给我一支烟，王志文给我点着火。
我们各自找地方坐下，都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趁着大家都在看电视的当儿，我开始近距离地打量王志文。他瘦高个儿，白皙面皮，长脸，其气质颇象旧时科举中久试不中的秀才。他刚才走进屋时，两手插兜，双肩耸起，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有质感，听他说话，谁也想不到他竟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地道的上海人。
说起上海，王志文对此颇有腹非，说他喜欢上海但不喜欢上海人。这也许是他的真心话，也许只不过是一个策略而已。
曾经有一段时间，生活在外地的上海人，知道上海人在全国人民面前的形象是太精明，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所以，通常不是骂上海，就是标榜自已不屑与上海人为伍，以此树立一个全新的非上海人的形象。王志文一定是摸透了这一大众心理，顺着大家的心思说了讨巧话。不过，王志文不留恋上海，高中毕业时借了钱出来考电影学院，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这就与一般的上海人情愿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不想到外省闯荡，划清了界线。聪明的上海人只要敢于跳出自己狭小的生活圈子，正视自己自身的弱点，就能有所作为。我依稀在王志文脸上看到了这方面的希望。
还没有成为明星的三流演员当然会有更多不如意的事。王志文开始有针对性地一件件地跟我说这方面的遭遇。他说，有个导演请他去拍戏，在北京时，导演说得天花乱坠，许以一些令人不免动心的条件，王志文信以为真，就辞去别的片约，飞到了外景地。可是，一到那里，一连几天连导演的影子都见不着，人家就这样先把他干晒着。已经自己掏了钱飞来了，总不能再掏钱飞回去吧，他只好耐着性子等。好不容易把导演等出来了，可人家已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原先说好的条件也不算数了。要不是王志文当时觉得剧本好，就是想演那个戏，真想臭骂他一顿，一走了之。
听他讲话，看他讲话的表情，我已觉出他虽形如瘦马，但他是有脾气的；从气质上看，他有北方人的某些粗犷，也有南方人的精明、细致和灵气，南北双方不同的地域文化正在他身上进行奇妙地交融；他看上去很卑谦，比如时不时总爱曲项弓腰搓揉两手，但说事儿、说人的时候，总有一种指点江山的味道，看来，此人骨子里有傲气存焉。
说话间，已到了吃饭的时候，王志文笑问：喜欢吃鱼不？喜欢吃虾不？我笑答：当然喜欢。难道你会做？！王志文笑而不答，同他的女友到屋外走道上去了。
王志文的女友脸似银盆，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宝钗。我记得后来喝酒的时候，王志文频频举杯，大有一番豪饮的意思，她则在一旁暗暗抢他的酒杯，生怕他喝多了。
其实王志文那天还真喝了不少，趁着酒劲，他说了一些似醉非醉负气的话。后来我去厕所，范同学也跟了进来，我们一起站在小便池前解裤子拉链的时候，他说：王志文今天喝多了，他看到你来真的很高兴。
我说：看到我来有什么高兴？
他说：你不知道，现在王志文名气不够，找他的记者真的很少，像你这样的大牌记者能来捧场，他当然高兴。
我也趁着酒兴，擂了他一拳，笑骂道：还不是被你骗来的？
转眼春节快到了，北京某报著名记者小房张罗着要搞个影视演员棋牌乐的活动，还要发奖品，上电视，总之是怎么热闹怎么来。他知道我跟一些演员较熟悉，就要我帮着替他联系。我就把王志文叫上了。
我们安排好了路线和时间，专们找了一辆车依次接人。我让王志文就在“中戏”胡同口的马路边上等，车一到我向他招手，他就上来。
那一天我们的车先去几个点接了五六个人，然后直奔“中戏”，大约最后一个要接的就是王志文了。
我们的车开到交道口“中戏”的胡同口，就见王志文穿一件皱皱巴巴的休闲西服，蹲在人行道上，两眼茫然地看着来往的车流。我让司机摁喇叭，然后朝他招手，他抬头看到了我，咧嘴笑了笑，表情很古怪地就钻进车子。一车的人除我和另一个女演员跟他说了几句话，大家都好象不认识他。还有人捅着我的胳膊低声问，这人是哪里的？感觉像革命队伍里混进了坏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到了目的地，房记者早在门口迎着。一车的人，不用介绍他都认识，所以他热情地跟大家握手，唯独又是王志文，他一边伸过手去，一边拿眼睛直看我。我连忙作了一些介绍，他才哦了一下，没有把王志文当作异己分子拦在门外。 　　
　　那天，来了许多“腕”儿，姜文、申军谊、张丰毅等等都来了。他们玩得开心，笑得自然，我请来的王志文却显得有些狐独。后来，他竟跳出了我的视野，一时找不着了。我不能把我请来的人弄丢了，便四处找他，找了半天没找着，便只好走出多功能厅，这才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他抱着一部电话在打。他找到了一个在公众场合使自己不被人觉出受到冷落的最佳方式。他还是聪明的。
我一直以为，作为演员，外在形象是至关重要的。梦露之所以成为梦露，是因为她长成那个样子，然后再演成那个样子。通过这两次与王志文接触，他的与众不同的形象给我留下了印象。他这匹瘦马在灿烂的“星”空中似乎难以找到替代物，我想，这，就是他存在的理由。等待机会吧，机会会给他一切的。不过，他从影以来，在《马鲁他》、《秘密采访》、《风雨故园》、《南行记》、《柳亚子》、《吴敬梓》等影视作品中老演文人，把演艺的路子走窄了。这不行，王志文还年轻，他要创造机会，拓宽自己的戏路子，让人觉出他在表演上的潜力。为此，我写了一篇文章，分析了王志文演文人的特色，并提出他除了演文人，还有演其他各种人，特别是当代都市青年，他具备这样的潜力。文章发表在刚刚创刊的《北京电视》杂志上，权当是给演艺界朋友一个推荐，给他本人一个提醒。
光阴荏苒，一晃电视剧《皇城根儿》要开播了，王志文在其中扮演王喜一角。他终于不当文人了。那一阵子《皇城根儿》在北京友谊宾馆开看片会，一位记者朋友看完片子后打电话跟我讲，这部电视剧里有两个人要注意，一个是许晴，另一个是演王喜的。
演王喜的叫王志文。我告诉那位记者朋友。
他听出我同王志文挺熟，便马上问我要了他的电话号。几天以后，又有若干同行莫名其妙地打电话问我要了王志文的电话号，还约我写他的文章。职业敏感告诉我，王志文的演艺生涯开始出现转机了。
几天以后，王志文打来电话，请我去交道口附近的一个餐厅“撮”一顿。我应邀前往，到地儿一看，好家伙，敢情他在开记者招待会！搞棋牌乐活动的房记者来了，问我要电话号码的几个记者来了，先前好象并不认识他的一些报刊的资深老“记”们也来了。大家抽着烟，喝着酒，侃着演艺界里的那点儿破事儿，一个个都像是他多年的朋友，搞得我一下子反倒跟他生分了。今非昔比，王志文这样受记者们待见，他可真要很快窜红了。
我历来不爱锦上添花，既然王志文已经从寂寞中走出来了，我也不想去凑那份热闹。所以，那次聚会后，我反倒不怎么跟王志文联系了。不过，他还是把我看作老朋友，时不时打个电话跟我说说他的近况，比如有可能再跟赵宝刚合作，拍一部都市言情剧等等。恰好这时北京电视台的“影视圈”栏目选用了我写的一篇关于电影中外合拍的长文，拍了个专题片，要请主持人客串一下。我就找了王志文，让他来当主持。据我所知，这是他第一次在电视里主持节目，这之后，便有了他系列主持的“环球四十五分钟”。王志文当主持，形象算不得好，但声音 很有魅力，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不久，王志文就演了《过把瘾》，一首《糊涂的爱》唱起来，他与江珊便路人皆知了。
《过把瘾》播出后，也赖我，居然还念念不忘想在《大众电影》上给王志文搞个专辑，真正在刊物上替他做一把，就跟他打电话，约他写短文。他自然高兴，一口应允。等到索稿的时候，他就说短文没有写好。
我有些不快，想他是能写东西的，一篇短文，不至于这样难。他觉出我有怪他的意思，就干脆说，算了，文章别发了，专辑别搞了。这是什么话！不想搞早说呀，等到别人的稿子都写成了，你说不搞就不搞了，难道还要我把约来的稿退掉不成？！那次电话，双方都不快。
后来，稿子还是寄来了。王志文附了一封信，解释了自己何以在电话里不耐烦的原因。这时，我才知道，《过把瘾》剧组在天津受到影迷热烈地“围攻”，导演受伤，王志文也打了大仗似的累得不行。就在我跟他通话的前一刻，有个外地记者还死乞百赖与他套磁，尽管他呵欠连天，也只好忍着，不好发作。
我明白了，这个时候的王志文已有了“明星效应”。站在功利的角度，如果说，《过把瘾》之前，我和他的交往，多少是我在帮他的话，那么，《过把瘾》之后，我找他写文章，就不是我帮他，而是他帮我了。我过去帮他，那是我看在小学同学面子上的愿意，他帮我，也要看他愿不愿意。我不能勉强。不过，即使他不愿意帮我，守信用还是很重要的；王志文还是守信用的，因为他毕竟写了文章寄来。
与新闻界的关系也是如此。王志文成名前，是他求记者，成名后，是记者求他。一些当年为他鼓吹的老“记”们在王志文成名后因受到冷落而不无失落，有的甚至耿耿于怀。我便现身说法，劝他们不必如此。王志文的成功离不开我们的帮助，但他自身的素质，还是起决定作用的。要是他真是一块烂泥巴，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把他糊到墙上去。我们只是起了发现、提携、推荐的作用，这就是我们的价值，足可聊以自慰。相信王志文成长以后，还有无数个李志文、张志文等待我们去发现。让我们在发现中去寻找快乐和价值吧。
此后，我和王志文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原载自《电影故事》、《电影世界》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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