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文化随笔）

晚上与孩子语音聊天，完全是一种中国传统父子的交流方式，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一问一答。自从他日本读博以后，在导师影响下，待人接物礼貌了许多，语气也比过去平缓了。我担心连日阴雨，他膝关节会痛。才说到这里，他立马气不打一处来，还蹦出了一句粗话。我反感他语言粗鲁，告诫他应该就事论事，有话好好说。他很不服气，反怼我说：“只许他肇事逃逸，就不能让我骂一下？”一个说肇事者该骂，一个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再骂无益，只会污染自己的心情。一时你来我往，双方语调不断升高，最后不欢而散。一个秋后的深夜，他从国内某校实验室回宿舍的路上被一辆逆行的电动车撞在腿上。肇事者连头都没回，径直跑了。后来他由同学送到医院拍片检查，发现膝关节骨裂，只得打上石膏板。医生嘱咐要卧床休息三个月。当时离他去澳洲参加一项交流活动的日期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痊愈无望，最后他只得坐着轮椅前往。我一再劝他放下这段不愉快，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以后注意避让，杜绝类似情况发生。他虽然口头答应，但一到阴天感觉腿痛，或是情绪不好时提起这事，便愤愤的，有时不免言辞过激。此时若是我还端着父亲的架子，以一副家长教训的口气与他说话，最后非但得不到预期效果，还会引发一场语言冲突。不可否认，父子之间存在代沟，这主要源于双方的经历不同，文化背景有异，而尤以我与孩子这两代人为甚。说到底，我与他的争执是传统的农耕文化与新型的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我们这代人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变革。从我记事时起，一直到文革后恢复高考、我上大学离开家乡时，我所经历的乡村生活，基本上还是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方式。我所目睹的农业生产方式，除了生产队有几只电动水泵和一台脱粒机外，所用的生产工具几乎与满清入关时一样。因此，在我身上或多或少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虽然人类早已从地球上其它动物中独立出来，但是，多元的人类文化与当地的自然、地理条件密切相关，比如日照时间、雨量大小、气温高低等，对人的生理、心理和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都会产生重大影响，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随着历史的变迁，在我国北方寒冷地区形成的是游牧文化，在气候温和的广大中原以及东南沿海形成了农耕文化，而在广东沿海由于口岸开放得早，近代逐渐形成的是以契约为基础的商业文化。游牧文化具有掠夺特点，农耕文化表现为自给自足，商业文化则要求公平交易。从某种意义上看，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冲突、融合史。在冷兵器时代，无论匈奴、契丹，还是瓦剌、蒙古、女真，都以他们的骏马弯刀与以农耕文化为特色的中原王朝的铁制兵器相对抗，或割据塞外，或称霸中原，蒙元、满清更是统一了南方。从中古直到近代，农耕文化一直是中华民族的主流文化，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诞生过西汉的文景之治、初唐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以及赵宋的庆历之政。即使蒙元、满清统一了国家，他们也以中原文化作为治国之道。与其说我们被异族征服，不如说他们被中原文化融合了。中国农耕文化的主流就是儒家思想，而三纲五常则是儒家伦理文化中的重要组成。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为仁、义、礼、智、信。历代统治者通过三纲五常的教化来维护社会伦理和管理。基于农耕文化的管理模式就是家长制。首先是权力集中。在家长制管理下，大到国家，小到州府，乃至家庭，组织的重大决策和大部分问题的裁决权，都集中于最高统治者手中。其二是管理随意。由于权力集中于个人，因此，组织管理主要依靠最高领导者个人直觉、经验和个性，没有一定的程序和规则，办事无章可循，无法可依。第三是任人唯亲。在家长制管理下的社会组织中，选择管理人员，以具有人身依附性的初级社会关系为标准，视与最高领导者的私人关系和感情亲疏而定。最后是任职终身制。由于社会关系具有不可置换性，因而在家长制下，最高领导者一般实行终身制，体制本身也缺乏正常的更换最高领导者的机制。客观地看，虽然基于农耕文化的家长制管理模式存在不少弊端，优点同样存在，比如决策果断、效率高、执行力强等，但都以牺牲公平为代价。到了近代，西洋的铁船重炮轰开了我们闭关锁国的藩篱，我们的农耕文化融合了西洋文化的元素，逐渐形成了新型的农耕文化模式。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在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的同时，也不断吸收了西方的管理方法，逐步形成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并蓄西方文化精髓的新型现代文化，这才有了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这场波澜壮阔的社会变革，才有了社会生产力的极大提高，也才有了人民生活的日益富足。然而，作为社会的个体成员总或多或少地打上文化的烙印。如今，国人身上兼有游牧文化、农耕文化和商业文化的痕迹。比如投机取巧、不守规矩等行为便是游牧文化思想作祟，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则是受农耕文化的影响，而契约精神、公平交易等是商业文化的基础。像我这样幼时深受传统农耕文化浸染的人，在家庭生活中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封建体制的家长作风，这就容易与接受了新型现代文化的孩子产生冲突。比如，我一度奉行“棒打出孝子”的陈腐教育理念，不仅造成父子关系紧张，还影响了孩子的成长；再比如，我要孩子尊重长辈，孩子则说这要看长辈值不值得尊重；又比如，我要孩子学会谦让，孩子说要追求公平，等等。虽然我们推翻帝制已经一百多年了，但民主之路并不平坦。原因固然很多，但传统文化的基因密码是主因。看央视《百家讲坛》，我们几乎看不到来自现代文明的民主范例，听不到关于西方启蒙运动的只言片语，接触到的几乎都是帝王政治的权谋术。易中天品三国、王立群读史记、明朝那些事儿、两宋风云、清宫秘史等等，无不以宣扬专制皇权为首要内容，这与现代文明是明显相悖的。现代文明需要吸收人类所有的优秀文化。社会进步要靠创新，需要创新制度，需要创新科技。创新才是社会发展的动力，青年才是民族的未来。我们不能沉溺于历史，悠久历史反而成包袱。在民族伟大复兴路上，放下“包袱”才能轻装前进。我们不可能通过观看《武媚娘》《甄嬛传》《琅琊榜》《芈月传》就能打开通向现代文明的窗户，就能与现代文明挥手致意。文化是多元的，不同文化自有其产生的土壤，且各有其优势。我们要有文化自信，但更需要包容，不可自诩“文明古国”而盲目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