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至诚:苕事 | 宁古塔作家网

苕 事
文 /刘至诚
1?
父亲从水利工地上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推门就问:细苕呢?母亲笑着:在睡觉呢。父亲俯下身来,用他那粗糙的胡茬摩蹭我稚嫩的脸庞,顾不上洗一把脸。父亲叫我细苕,比叫我大名的时候要多得多:从我小,一直叫到他走。2?
苕,是一种作物。在我的家乡寻常又普通,普通寻常得近乎于卑微。我知道苕就是红薯,还是上了高中、接触生物课之后:红薯是苕的学名。苕,是家乡对红薯的昵称。
3?
种上“大苕”,自然可以长出“苕儿”来。在食物紧缺的年代,不忍心有这样的浪费:一棵苕,很多很多时候甚至就是哥姐们的一顿口粮。用“大苕”直接栽种,会占用太多的空间,不仅影响到成本,还会影响到产量。农民伯伯,并不是只知道下苦力流黑汗、也是很善于观察富于智慧的:红薯与土豆虽同属块茎,却可以采用“扦插”的方式。这让我兴奋,感觉到是那么的特别又神奇。4?
“种苕”往往有特别的待遇。挑一块土质优越的地来,倒上牛屎鸡粪,拌些青草浮萍草木灰这样的农家肥,然后喷些水,好让它们充分霉变腐烂。还得间或选上几个晴朗的日子,反复耕耘,在太阳底下翻晒,好让肥力均匀平和,直到能够闻得到阳光清爽粲然的醇厚。有时候我会想,这是不是也有消菌杀毒的作用呢?
5?
家乡是片上苍眷顾的优渥之地:长江淤泥形成的冲积平原,随便拿捏一把泥土,瞬间就可以渗出乌黑油亮的油脂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是常见的景观,也不缺少艳阳普照。有了阳光和水,就不会缺少蓬勃的生命。苕,其实是种很“贱”的作物,堪称植物界的“忍者”。苕的习性,不择地,旱一点,涝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讲不讲究,全凭农家上不上心。旮旯处随便放上一颗笤,假以时日,也会如约萌发新芽来,向着有阳光的方向抽枝拔节。根系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摸索着水源和潮润肥沃的土壤。过不了多久,就会自成气候,一派葳蕤繁荗的景象。然后按照一定尺寸小心翼翼地一截一截地裁剪,然后轻手轻脚地捆好,搬到田间地头,盼望着日后的收成。在我现在这座喧嚣繁忙的都市里,我习惯于花钵里埋几棵红薯当作盆景,也能四季点缀我清冷的窗台,如沐春风。这多半因为我确实无暇打理,一些缘于我少年时根深蒂固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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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父亲说,凡事无大小,就是扫地,如果扫出比别人更多的名堂花样,那也是真本事。地里长不出金子,你一个农民,把你的一亩三分地打理好,也是可以不愁吃不愁穿的,这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大能耐。“种笤”的土壤就象女人的子宫,伺候好了,才能给“孩子”将来“成材”打下一个好的基础。庄稼在庄稼汉眼里没有高低贵贱,就像自己的孩子没有美丑之分,就算真是个“苕”,也都是当着宝贝爱着,竭尽全力地呵护。每一年回家,父亲问我最多的,总是同样一句话:你教囝教得么样哦?教导我要爱岗敬业,要虚怀若谷,要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不能辜负了人家。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敬畏之心,羞耻之心,感恩之心。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父母和老师才是子女最好的风水。快四十年了,我不敢夸耀自己有多高的水平,但我有绝对的信心说自己是个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努力做到最努力的那个人。想想我这一辈子,似乎没有发达过,但是,好像也没怎么受过穷。这样挺好的,钱这个东西,多才是多啊?
7?
裁剪茎杆也有讲究。得带两到三片叶子,方便萌发新芽,吸纳阳光雨露。又不能过长,过多的藤枝会耗费过多的养份,暄宾夺主亏欠了“果实”这一块的成长;农家把这叫做“抢肥”。家乡有句谚语:鸡肥了不下蛋,人胖了不生儿,说的怕也是同一个道理吧。土质也要稍微“贫瘠”一些才好。太肥,长是长快了,块头也是上去了,味道差的,却不是一点半点。很多的东西,都是需要用光阴来酝酿,来萃练打磨,才能有滋有味,才能焕发光芒的。傻大个,傻大个,所以,有经验的吃家,通常是不挑太大个的。8?
队上总会种上大片大片的红薯,我家的自留地里也会种上一些,受益于红薯的高产量,多用途。红薯“多子”,一根插枝就能结出很多很多的“果儿”。它们团团簇簇,象个温馨的多子女家庭相拥而眠。就是笤叶,可以炒菜,也可以喂猪喂牛。猪牛吃不了可以喂鱼,总之,不会糟蹋丁点。笤,甚至是小时候的水果。如果不是那么性急,最好还是在通风的阴凉处搁上几天,直到蔫巴蔫巴了,剥开皮可以看得见点点的鸡血色,此时上手正好:松软爽口,有丝丝缕缕的甜。笤,更多扮演的还是主食的角色:半碗米饭,一根红薯,几碟下饭的咸菜腌蒜,和酱醋之类的佐料,是很生活的日常。要是那一天赶不上上学的时间,拿棵红薯也能应付:象这样能够当作移动的餐桌的,并不是很多。
9?
小时候,总是有着很好的胃口,母亲总是能够把最日常的食材,做出最可口美味来。把苕洗净,放在开水里“燎泡”,不能太过,带点夹生的那种,好切成薄片。用大大小小的簸箕一片片排好,放在屋顶草垛,或院墙篱笆上凉晒,直到琥珀那样通透的程度,和柔软的状况。黄橙橙金灿灿旖旎一片,仿佛暖阳里蜜罐里浸透过似的,象旧时江南女子撑开的油纸伞,又象朵朵迎风招展的葵。
10?
炒薯片用的细砂,黄冈的河渠到处都有。白云浩荡,黛色参天,趁着河水清澈铲些小砂粒,爱干净的还要再在清水淘上几遍,再凉干。殷实一些的人家,可以奢侈地掺上少许猪油,好把控受热的程度和层次。柴禾把砂锅烧得通红,再倒入薯片反复翻炒,渐渐地,迷人的馨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温暖着凛冬里的整个房舍。慢慢地,变黄,变焦,变脆,慢慢幻化出玫瑰一样的幽灵斑纹,和精致无比的茎叶脉理。筛子一筛,果沙分离,这个时候该叫“笤果”了。孩子们有些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往裤兜里装。笤果太烫,烫得小手樱花乱颤,大人们就远远地,乐呵呵地打趣我们的馋相。笤果趁热吃味道最好,甜而不腻,脆而不干:此时摇晃着肩膀出去,随摸随吃,嘎嘣嘎嘣,惬意自在,象极了一个人生小赢家。11?
火缽捂热了被子,该上床睡觉了。母亲不能睡得太早,大年三十说到就到了,哥姐我还盼望着新鞋新衣呢。掌灯时分,母亲,七大姑八大姨们围坐在栗火盆旁,煤油灯下,做着年关喜庆的针线活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拉着愉快的家常。从柴米油盐,到男婚女嫁,从桃李桑麻,到黑不溜秋的非洲朋友,处处洋溢着爽朗的笑声。大人说话小孩不能多言,我们就用甜蜜的笤果堵住自己的嘴巴,在甜蜜的味道中睡去:直到如今,我似乎还没有从这场梦中醒来,在梦里,母亲依然快乐地操劳,我依然芳青年少。2021-1-21,于罗湖
诗人名片:
刘至诚,男,湖北黄冈人。高中时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各大报刊杂志。现居深圳,某教育机构负责人。一手执教鞭,一手执诗笔,执信文学会使生活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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