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3】

01|

那一夜之后,他们断了联系。

他把她当作一个寻常的妓女,廉价的,不甚在意的,不必担惊受怕的,反正她公诸天下,只有对自己不利,对她的工作,对她的前程。

在这个境况,女人永恒较之男人更处于不利地位。

男人大可以拍拍屁股,拉上裤子轻轻爽爽地走人,而女人,她无可避免觉得自己身上从此印下另一个男人的戳记,再也洗不清。

整个社会,都化作浓稠的阴霾,森森然地压在她头顶,鄙薄她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她自甘堕落,是她不自重,不自爱,总之一切的污水都往自己身上滚滚来,一生一世都洗不干净地。

最要命的是,她对他居然生不起恨。

她只是空空荡荡地等待,等待那个男人,良心发现,会再来找她。从始至终,事到临头,她所想往的,亦不过是他能够卷土重来,带着他的皮囊,他的肉身,他的意味深长的笑,他的满肚子的大道理。

她爱得如此卑微,如此不堪,她只想他再来看看她,像古时的帝王,得空转来她的庭院,慰寂寥。

是她的庭院太深了吗,他迷了路,深深深几许?比一个人的心更深,比一个人的爱更深?

她才领略天上人间的婆娑欢喜,翅膀还未舒展得眉目清晰,就被红尘惨绝人寰地剪掉。

她终于不堪这样的冷落,给他打电话,从前她是不敢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她不可能不避讳着点。

他挂断了,她心死,死到底。然而他的短信却随之而来了,他约她三点半在圆形广场的天桥上见。

她无暇顾及为何是这么一个荒凉的所在,而不是咖啡厅,酒馆,电影院,游乐场,或者是旅馆。

即使是旅馆,即使此刻他也只是惦念着她的肉体,她觉得她赴汤蹈火也是要一去不复返的,她就是这么贱。

沉沦于爱里的女人,就是这么贱。

天桥,人来人往,擦身而过,左东右西,海晏河清,泾渭分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从此两清,不拖不欠。是这样个隐喻?

而且还是三点半,这样尴尬万分的时间,无论做什么,要么太晚,要么太早。

女人永远会将事情的裂缝拉扯得无限大,也就是说,她总注目于事情最荒凉,最悲观的那一端,然而,她又不是绝望到底的,她总还是怀着一点莫名其妙的,可怜兮兮的,回光返照的希望。

没有希望,她活不下去,她不可能不让自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她到了天桥,站在上面,阳光肆无忌惮地从头顶泼洒下来,愈是明明晃晃地照着,愈是将她仿佛十字架钉死耶稣基督般地审判。

她的罪恶,她自己承担,她的苦果,她自己吞咽。

她一边等着,一边在心底默念,待会儿重逢,该怎样应对。如果是摊牌,如果是决绝,她应该嚎啕叫嚣,张牙舞爪,痛哭流涕,还是故作潇洒,摆摆手,从从容容走开。

她觉得她自己在应对一道曲折连环的几何谜题,从前念书时最让她头疼胀脑的数学题,她像一个心里苦却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情达意的哑巴,心灰意冷。

然而爱情,然而生活,只有比一道平平无奇的数学题更恼人,更折磨,更揪心。

因为再难的题目终归有答案,自然会有更聪明的人手到擒来,她还可以哀哀求助,但此时此刻,她是赤赤裸裸,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没有谁,是她可以倚靠的,没有谁,是能够懂得她的,没有谁,是可以同甘共苦的。

她像一个等着命运从头顶降临的流浪者,只有等待,除了等待,无能为力。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些人在等待着另一些人,而永远有一些人,认为另一些人的等待是自作自受,是理所应当。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狠,就可至于此。

02|

有那么片刻,她恍惚看见了他的车从她脚下,从她眼前开过去,也许那不过只是幻觉。

她等了许久,不知道多少时间,也许半辈子那么久,他没有来。

他的短信来了:“抱歉,我有事情,来不了了,你好好保重。”

虽然意料之中,但她仍旧是如遭天谴。

她还在那里痴痴地想,他来时,是否还是从前的西装革履,意气昂扬,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笑,笑得清清朗朗,天地摇曳着波光?是不是还会说余味悠长的话,令她醍醐灌顶?

然而也终究只剩了那些回忆性的东西,伴着她,蹉跎余生,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回头已百年身。

此刻,她还不想回家,她一个人,去了她从前就读的学校,她独自漫步,看似心平气和地,若无其事地。

看着在网球场上挥散无穷精力的学生,看着成群结队的男孩子抢一个篮球,看着一个父亲守望着他的在草坪上放风筝的儿子,看着蓊蓊郁郁的大树,看着石廊道上的藤蔓植物,看着孤独冷清藏在鹅卵石路后的石板凳和石桌……

她也曾是一个充满活力,对生活,对生命,甚而对爱情都充满无限期冀的女学生,却不知自何时起,自己居然会沦落到今时的狼狈境地。

她谁也不怪,说到底,她谁也不能怪,这都是她一个人的作,今时她只得一个人来受。

她买了一客抹茶冰淇淋,站在阳光底下,恍惚地吃着,她吃得很快,生怕它要融化了,然而,她愈是着急忙慌,那冰淇淋却反而愈是融化地到处都是,像滚滚汹涌的泪,流到她的手上,一片狼藉。

她的自以为是的爱情,她的生命,也像这不能长久凝固的冰淇淋,斑斑驳驳,一片狼藉。

阳光落在大地上,明明本该是普照四方,明媚和煦的暖,然而此刻,她只觉得冷,只觉得凉,只觉得,她自己,最好也似手里的冰淇淋,一同融化掉,像从未曾经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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