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霞:?父亲和他的“瘦竹斋”

父亲和他的“瘦竹斋”
作者|程世霞 
我见过山野之竹,青郁一片,挺拔傲然,任风吹雨打都气冲霄汉;也见过庭院之竹,翠绿静雅,风韵超然,无论春夏秋冬都生机展现。不管是山野巨竹还是房前青枝,都身板挺直,虚心有节,不媚不妖,瘦孤高傲,不妄自尊大,也不挑检环境劣差。小时候,当父亲给我家那三间老旧的茅草屋题名“瘦竹斋”时,我不理解那枚“瘦”字的好,在我眼中,“瘦”总连着弱、贫、病、少,也就不喜欢它的嶙峋之貌。然而,父亲用一生诠释了它的厚重与刚正,让“瘦竹斋”三个字在我眼前渐渐清晰和明了。“斋”之本意是房屋,仅以三间土房定名的“瘦竹斋”,夹杂在古运河商埠区富户商家之中,与邻里的高墙深院相形寒酸,然而,它承载了父亲七十多年的岁月沧桑,见证了父亲的瘦竹节操。父亲生于古运河畔风雨飘摇的民国时期,宛如一株深埋贫瘠土壤的竹笋,在凄风苦雨中挣扎探寻。刚刚十岁(1936年)就进入民办学堂当工友(童工),干着侍奉先生、打扫卫生、敲钟、掏茅厕等一应杂活,从不知吃顿饱饭是什么滋味,苦难艰辛的环境中,他象一根无缝不钻地青竹挤出了学习的空隙,白天,敲完上课铃瞅机会坐到教室两侧的过道听会课,还要给先生递毛巾擦黑板,下课前赶快跑出来去敲钟,夜里侍奉完先生,再熬夜写小楷。富家子弟的讥讽,成为他刻苦的动力,名列前茅的成绩赢得了同龄人的垂慕。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积攒下文墨的功底,一株稚嫩的笋芽顽强的破土而出。至到高小毕业,以全县最好的成绩考取了县立中学,因家庭穷困拿不起学费被迫辍学。这次辍学给父亲留下的阴影有多么大?从他那篇伤感的作文可见一斑:“从此后,教室里再不闻我的读书声;从此后,校园里再不见我的身影;从此后,长夜孤灯没有了我的陪伴;从此后,老师讲解缺少了我的聆听;从此后,课本考卷上消失了我的名姓;从此后,回荡的钟声里没有了我尽情敲响的放纵;从此后,上学念书成为我永远的奢望,此生不再拥有…”恩师长长的批复,让父亲一生都念念不忘:“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更是个勤奋的孩子,贫穷虽然能让你辍学,但不能阻止你求知,切勿气馁而浅尝辄止,更不要悲观沉沦,生活何时不悲歌,人间到处有风景。离开学堂,社会就是大学校,到处都是课堂,人人都足以为师,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父亲痛彻心扉的失学经历,让他异常看重我们交学费的事情。可是,一家七口全靠父亲一月32.5元的工资过活,还有爷爷奶奶的部分开销,家境的窘迫,使得每个孩子1.5元的学费成了父母的心患,开据《困难证明信》的无奈,令父亲寝食难安,在给邻居写春联时,让始终惦记学费钱的父亲,一下就想到卖春联交学费的办法。此后每年冬季的夜晚,“瘦竹斋”三根半腿的八仙桌上,父亲不顾上班一天的疲惫,夜夜挥墨笔耕,寒冬腊月冷风瑟瑟,雪花钻过透缝的门扉侵入屋内,潮湿冰冷墨迹难干,父亲拿出夏天的芭蕉叶扇子,把一笔笔写好的对联扇干,常常熬夜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再拖着肿胀的双腿去上班。看到孩子们挺直腰板拿着学费钱上学去,父亲很是欣慰,每每勉励我们:学习必须有竹子一样坚忍不拔的毅力,“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郑板桥的《竹石》诗,是父亲对我们的教诲,也是他自己的座右铭。生长在运河码头的父亲,见惯了那些风风火火闯码头的勇士,辍学时的穷困潦倒,逼迫他徒步走济南去独创江湖。“开埠”后的省城济南,工商实业兴盛,市场交易活跃,父亲的高小文化功底派上了用场,进染料行学徒当了个店员,习惯了吃苦耐劳且能写能算,掌柜的自然欣喜,一应事务慢慢交于父亲打理,受雇于人的生活,昼夜劳作中始终不忘恩师嘱托,记账时、打烊后都成为他见缝插针学习练字的机会。此时期,日本侵华已是强弩之末,济南的“开埠”形成了历史与现代、传统与时尚的相互冲撞又互为融合,带动人们的思想观念而“民智大开”,在这样一种全新环境下,父亲迅速历练成长,吸收了许多新文化新理念的滋养,生意也独挡一面,四年中风吹雨打出一枝挺拔的劲竹,在省城崭露头角。然而,战火再次燃遍济南,一个血雨腥风的夜晚,父亲几个人趴在磨盘底下,目睹交战双方在店铺院内激战,染料铺焚之焦土,掌柜的关张歇业,父亲这支刚刚勃发的翠竹,在战火荼毒中被严重折损。四年积攒的工钱应该是笔可观的数目,老板因关张用染料抵作了工钱,父亲带着一兜盒盒罐罐回到了运河码头。他仍庆幸炮火中捡回一条性命,家中父母弟妹正等米下锅,解放初期的聊城,连年战争百废待兴,想起清朝状元张健实业救国干纱厂的实例,决定开办自己的家庭织布业,他用济南带来的染料换回来两架旧机器,盖起了既是工房又当卧房的三间土砌房屋(就是后来的“瘦竹斋”),边干边学操作技术,钻研机械,一家人昼夜不停,辛勤经营,几年的时间规模迅速扩大,购置齐了整套设备,织布机、轮线机、打纬机、浆线机等等一应俱全,事业终于蓬勃发展,父亲也成为同行业中的佼佼者,被推举为同协会长。折损的翠竹开枝散叶,勃发出盎然生机。五六年政府合作化,运转兴旺的家庭织布业面临抉择,父亲守着“瘦竹斋”内的机器辗转反侧,一家人的饭碗,多少年的心血,尽管难以割舍,最终还是带着织布厂的全部家当加入了棉织社,叔叔姑姑也跟随入社。父亲有文化有威望,懂技术精业务,上级委派的领导视为企业栋梁,父亲也干得风生水起,合作社很快从三十几号人,壮大成上百号人的工厂企业,父亲身兼多职,“瘦竹斋”成了他的第二工作室,一盏煤油灯下写写算算,耗尽心血。在一丛郁郁葱葱的翠竹奋力生长之时,一场骤雨也正在路上。某主要领导为自己谋取私利,父亲拒绝附和,领导恼羞成怒,借“一打三反”运动寻机打压父亲势气,他们从家庭出身到个人行为都找不到破绽,便扣了个“忘本分子”的帽子,那是个“帽子”满天飞的时代,能随意定名称。借口工作需要,父亲被下派到乡镇卖纱线。“瘦竹斋”风雨潇潇,一丛翠竹被乱石迎头压制。父亲反复检阅自己的行为,认定没有任何过错,他提笔写下一付对联自勉:“体瘦有节骨乃坚,枝傲无心品自端。”顶着压力照常工作,每天骑自行车驮着一百多斤重的棉纱,跑遍周边县区乡镇,逆风冒雪去推销,一人完成了大部分销量,超过了两个业务人员的和,领工资时却是最少的一个,全厂评比救济对象,也取消了父亲的资格,父亲去问领导缘由,对方毫无隐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走上全厂职工大会与领导理论,同时向上级反映情况,之后经调查核实,父亲摘掉了莫须有的帽子,前领导也被调离。这是父亲进厂后经历的第一次波折,为了坚守节操,他硬生生顶住压制青竹的乱石,不惜自己伤痕累累。
父亲是厂里有名的“活字典”,也是邻里公认的秀才。出身贫寒兼有学识,造就了他既有竹子深根土壤的扎实,兼有文人洁身率真的节制,新厂长对父亲更加倚重,父亲也一如既往的苦干实干,成绩斐然,党支部准备发展为党员,申请书已然填好。在六十年代,入党是组织上给予的最大褒奖,然而,就在这关键时段,又一阵邪风骤起:县局两层机构组织进厂检查工作,厂长要拿仓库的成品毛衣给检查组人员送礼,兼任着保管会计的父亲坚决抵制,由此他成了厂长的眼中钉,一句调整工作将父亲发配到了锅炉房,从科室干部变成拉水车、烧锅炉加运煤的底层苦力。几十年靠吃糠咽菜果腹的父亲,体质本就单薄,因劳累过度加营养欠缺而严重贫血,终于在拉水车时一阵眩晕倒在地上。“瘦竹斋”再次承受风雨,母亲泣涕连连:“孩子他大(父亲),收收你那竹筒似的脾气吧,你要有个好歹让俺娘们可依靠谁呀?”近亲友也纷纷好言相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厂长把厂子都送出去又有咱的么?凭你的学识能力,只要顺着当官的,还怕没好日子过?”父亲凝望着窗前挺立的瘦竹,思绪如汛期里的运河水滚滚翻涌,他理解亲友的好意,面对妻儿因自己的坚持承受熬煎,硬把酸涩的泪水强咽进肚里,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他依然认定“不媚不妖”“洁身自好”是他做人的根本。庆幸的是自己无论经济、作风、历史、现行等都没有把柄,坦荡于始终行得正。“瘦竹斋”昏暗的灯光下,他提笔写下郑板桥的诗词以抒胸臆:“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俨然一株不屑风雨的劲竹。一年多之后,时任厂长因经济问题被撤了职,戏剧的一幕是,全厂批斗会上,厂长最信赖的亲信竟冲上台给了他一记耳光,说自己被蒙骗了。面对昔日对头愧疚的致歉,“瘦竹斋”里,父亲用一杯浊酒相回敬:“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前厂长感激涕零:“这几年幸亏你一直拦挡我,不然今天就不仅是撤职,恐怕要蹲号子去了!”这是父亲的又一次波折。秉持着竹子的虚怀若谷,坦荡于自己的不偏不倚。
“瘦竹”的本性让父亲陷入了起伏的怪圈,而竹之正直有节、虚怀坦荡,也使得父亲历经风雨磨砺始终傲骨挺立。至到从工会主席的职位退休,工厂已发展成千余人的大企业,父亲这个捐献了家当的建厂元老,工资仍不到百元,三间茅草屋的“瘦竹斋”还是无力修建,父亲也依然不改性情。退休后的父亲,继续书写“瘦竹斋”人生,他给每个孩子撰写《朱子家训》,要求我们检点行为。陈旧的茅屋不断掉落房尘,父亲就不断的往墙上粘贴他推崇的诗词格言:“未出土时先有节,长到凌云仍虚心”,“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等等。看书、挥墨、栽竹、干家务成为他日常的必修。一天,他守望的窗前根根老竹,竟有潇潇白花挂满枝头,据说,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他开花的时候就一次寒蝉鸣凄。父亲扶着干裂的瘦竹,语重心长:“人没有长生不老,所谓的永垂不朽就在于延续一种精神。”父亲把纸质的“瘦竹斋”牌匾摘下来,郑重吩咐儿子:“刻下来吧,留个念想。”夜晚,父亲披衣踱步,看看刻了一半的牌匾,慢慢捧起地下的木屑,嗅一嗅岁月的杂陈五味,抚摸着木板上曲曲弯弯的年轮,如同自己生命行走的印痕,月光下,瑟瑟竹影透射在父亲枯瘦的脸颊上。大运河流动的时光一去不回,唯有码头驻足守望。岁月霜染了父亲的须发,父亲衰老了,坎坷一生的父亲,总该在他的“瘦竹斋”安享一下生命的尾声吧!然而,风烛残年之际,一场意想不到的拆迁狂风暴雨一般,摧毁了父母燕子衔泥一样搭起的老窝,轰轰隆隆的推土机,拂尘一样把几枝不堪一击的瘦竹辗入泥土。母亲因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归宿大病一场,三万元拆迁款如数交还给了医院,我们愤愤不平,父亲抱着仅存的“瘦竹斋”牌匾:“都是我没让恁娘过上好日子。我活了七十多了,从民国时期、日伪沦陷到解放、土改、一打三反、文革和改革,拆迁是我阅历中的最后一章了,一个平头老百姓,打仗的时候没丢命,灾年的时候没饿死,到现在能有饭吃有衣穿,我就知足。我不能留给你们任何财产,唯有一生的名节能让你们永远挺直腰板。记住,房子没有了,瘦竹精神不能丢!”至到此时,我终于明白,把节操情怀视为生命的父亲,有形的“瘦竹斋” 在他胸中已幻化成无形,并愈来愈宽广延伸,父亲用他特殊的父爱镌刻进了我们的生命,“瘦竹斋”的精神已融入我们的血脉,成为一种永远的传承。父亲的“瘦竹斋”很小,小的仅有几颗瘦竹,“瘦竹斋”也很大,大的能够包容天下。
写于2020年2月
作者简介:程世霞,笔名容成,山东省聊城市人 ,广西北海市作协会员。生于1964年,大专学历,共产党员,在企业工作三十余年,爱好文学,作品相继刊登于《北海晚报》、《聊城晚报》、《北部湾文学》、《东昌月刊》、《东昌时讯》《鲁西诗人》《中国艺术家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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