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有约】徐俊国:最大的屈服是与死亡和解

诗人简介徐俊国

徐俊国,笔名鹅小鹅,诗人、画家。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2011),北京大学访问学者(2016)。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诗绘本《你我之间隔着一朵花》等6部。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冰心散文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
和解:致人生百年(组诗)
下弦月:致童年
夏夜,
花未眠。
萤火虫闪烁着童年小雀斑。
不敢看月亮,
那是,被岁月
咬掉的
兔唇。
只剩一个瓣,
还在咬。
小僧:致第一天
错过了早课时间,
我去扫落叶,
捡芝麻,
给麦冬草梳头。
错过了斋饭时间,
我把歪在泥里的老佛龛,
轻轻扶起来,
抱到睡莲池去净身。
出家第一天,
我向佛坦白了三件事:
小时候偷过枣,
在草垛后看过脏书,
看到有人杀鹅,
我吓得哇哇大哭。
和解:致人生百年
最大的屈服是与死亡和解。
秋日盛大是一把巨锁锁着自己,
能锁到什么时候呢?
开花的负担,可以卸下了,
虚无缥缈的壮志,
也可以交给流水去弹奏了。
平凡之辈,
没有什么使命不可以忽略不计,
做一个无害到无用的人,
用活着来表达今天,
虽然略带羞愧,
但这是卑微者献给世界的最高礼节。
谢谢生命水到渠成,
我在淡淡的光晕中柔和起来,
大大小小的爱恨,流淌到我这里,
形成了平静的湖泊。
人生百年,大美无言,
我渴望自己对称于夜空之浩瀚,
每一颗星辰都噙着一场暖雨。
人间苦厄多,加一点糖吧,
我就此融化。
重阳节:致寓意
重阳节,无山可登,无高可攀,
有酒却不知与谁醉,我只好
扛着一座城,去怀念一小块
比泪腺还小的青草地。
重阳节,有爹妈,没故乡,
到处是菊花和胜利,
每一朵笑容都丧失了寓意。
重阳节,没有九层糕可吃,
我只好吃键盘,吃红灯,
吃一些瘸腿的交通事故。
有一年实在没啥可吃,
我就跑到老虎的眼睛里,
像吃面条那样,
吃掉了一条干净的小溪流。
那年重阳节,古今我一人,
光洁的额头,渗出许多波纹。
挽歌:致夏末
蒲公英只剩下半个脑袋,
还要飞越许多岔路,
才能活下来。
戴胜鸟歪着头,
测试雨后的叹息,
蝉一哭,
远山全碎了。
天光打在黄昏的脸上,
树枝颤悠,翅果快受不了。
春末夏初有挽歌。
构成灵魂的旧笔画,
立即就要断了,还在撑着。
在撑什么呢?
丁香、迷迭香、忍冬、含笑………
请克制一下自身的香气,好不好?
美女樱、金雀花、紫荆、天竺葵……
该谢幕了,花落要趁早。
九月九日:致青山
朝代更迭,
杉树永远笔直于自身的尺度,
青山依旧是青山。
彩霞升上额头,
落日在胸膛中炼丹。
我之前,我之后,
相对于小小的星球,
再大的功名,
也是轻于鸿毛的遗产。
如果一直不剪胡须,
我会借着秋风飞起来,
当我抵达星辰,
从死亡的高度俯视人间,
千古菩萨心,
古今是一天。
嫩翅:致娑婆世界
我从盘卷的芭蕉叶里
生出来,
正好碰上
蓝天解开拉链——
一湖秋水,
荡漾着娑婆世界。
我看了看
自己的嫩翅——
没在尘世飞过,
暂且
还是干净的。
未名湖:致天使
未名湖的波澜已醒,
博雅塔刚从太阳里起身,
我来得正是时候。
白皮松提着自己的躯体,
努力接近云中的神。
天空中白银万两,
我只要一朵。
蝼蚁不免一死,
悲秋之人,
把理想哭成断肠。
起得太早,捡到星星,
越过喜鹊的脊背,
目击天使落地生根,
向诗而生。

致万物,也是致人世

埃及苦行僧阿巴?摩西对一位门徒说:“去坐在你的庵房里,庵房会教你所有的东西。”莫里?斯梅特林克认为,如果能具有一朵小花一半的智慧,我们的人生际遇将与现状迥然不同。实际情况是,我们既没有安静地坐回庵房,也没有心怀虔敬地与一朵小花交流过。
《易经》之后,尤其是唐诗宋词之后的时代,人失去了与宇宙万物对话的能力,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那样的诗,再也没有出现过。当哲学的星空变成社会的地图,老庄的思维变成商业的头脑,人类的仰望已经了无诗意。“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本该是鸟鸣的世界,却充斥着利益争吵和辨别真理的声音,因为噪音的污染,植物们连开花的情欲都没了。
人与万物的亲戚关系被隔断了,这是当代诗歌的危机之一。诗人作为古老的通灵者和觉悟者,基本丧失了从自然万物那里获得生存智慧的赤子之心。语言也不再是神启,它被驯养过,脏了,被用于诅咒和哭丧。
退回自然、致敬万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这不是躲避此时此刻的时代和波涛汹涌的现实,而是在更大的格局里看清自己,洞察人世,反思文明,学会善待同质同源的同类,悲天、悯人、救心。
我希望,真正教育我的,是万物,而非人世。人世那点事,都可以在万物那里得到深刻的解释和科学的验证。人心的复杂,不一定抵上万物的幽眇。万物的无穷、无边、无限,是为了反衬人类的无知、无畏、无解而存在的,人类文明的每一次差错,都源于对万物的无礼和天地之道的偏离。一个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做的时代,让人心惊。
丁尼生在一首诗中写到,他若能参透一株植物的秘密,就能明白“上帝是什么,人类是什么”。物与人互相映照,彼此通感,万物对应人世。人的本质和人类的精神,都可以在万物那里找到证据。
致万物,也是致人世。好诗关怀人道,更要敬畏天道。
名家NO.184
编辑 by 康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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