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人生如石
——中国近现代著名画家之亚明
纪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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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黄山,主要缘故是山上怪石,或崔嵬雄浑,或峻峭秀丽,布局错落有致,天然巧成。不知什么原因,每次看到黄山怪石我都会想到著名画家亚明,他是安徽人,对黄山也情有独钟。创作过许多以黄山为题材的作品,出版有《亚明黄山画集》。黄山怪石,大小不等,形状万千,灵幻奇巧,在不同的天气观看情趣迥异。亚明一度被称为怪人,主要是言行不合时宜,想法做法与众不同,与黄山的怪石颇为相似,这也是他爱黄山画黄山的主要情缘。解放之初,受极“左”思潮影响,民族虚无主义开始抬头,提出以西洋画取代中国画,理由是中国画不科学,不能反映现实生活。花花草草是麻痹革命人民斗争的砒霜,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作为画坛年轻的领导者亚明却一反常态,怪招迭出,坚决继承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他不仅身体力行改画中国画,而且与傅抱石、吕凤子、陈之佛、胡小石等过往甚密,虚心向他们讨教,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和担忧。五七年反右,亚明所领导的国画院、美术馆、美协无一人被划为右派,非常奇怪,全国少有。稍后,他又和傅抱石等人共同组织了23000里写生,在北京举办“山河新貌”画展,为推动中国画在新时代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江丰是五十年代美术界的领袖人物,耳闻目睹了亚明的种种怪异行为,痛心疾首,深深为他的“堕落”感到惋惜,曾大为吃惊地对亚明指责道:万万没有想到,你从革命队伍中出来,入城短短时间却掉进了封建文人堆里去了!亚明并没有听从他的谆谆教导,继续我行我素,向危险、怪异的边缘越滑越深。文革中,他终于被红卫兵揪住不放。在江苏省造反派印发的自中央到地方走资派所谓的《群丑图》漫画中,亚明光辉形象名列其中。造反派问亚明:为什么讲反革命黑话?亚明回答: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弄得造反派哭笑不得。另一次造反派让他交代反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动机,亚明说了句:“我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解得比较肤浅,仅仅懂得一些皮毛……”造反派马上一个耳光搧过来,义愤填膺恶狠狠地骂道:“只有野兽身上才有皮毛,你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比喻成野兽,用心太歹毒了,应该狠狠地打。”面对无知,亚明无语。也许是军人出身,面对邪恶,亚明更多的是展示自己的铮铮铁骨。某学校发现一张有“反动”内容的画,上面有亚明题字。问为什么写这样的内容,亚明长发一捋说:为了复辟资本主义。面对拒绝改造的硬汉,造反派评价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反右开始时,曾有江苏省委某领导找到亚明,分析形势,询问:傅抱石为什么经常发牢骚?画院怎么能没有一个右派?亚明赶紧声明:“我敢以人格担保,傅抱石对共产党绝对忠心耿耿。他喜欢喝老酒,喝多了可能会乱讲。”并找出傅抱石的入党申请书,帮助傅抱石没有被划成右派,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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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直的亚明在多次整治运动中,显得特别顽固,格外有棱角,好像安徽产的灵璧石。瘦骨嶙峋,粗犷雄浑,个性鲜明,宁折勿弯。不仅对国内的恶势力如此,对待国外亦是如此,嫉恶如仇。
1987年5月,亚明在日本举办画展期间,初识一位七十多岁的当地老者,名叫佐藤,抗战期间曾在南京呆过。
“先生当初住南京何处?”亚明礼貌性地询问。
“国民政府外交部。”佐藤回答。
“佐藤先生任何职啊?”亚明再问。
“实不相瞒,任职特高科长。”佐藤直言相告,“不知亚明先生当初在哪里?做什么工作?”
“我在南京江浦一带打游击,任新四军游击队长,是专门对付你们日本鬼子的。”亚明直言不讳,从席地上站起来,“如果当年抓住你,老子一定会把你杀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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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明主要生活在南京,他对这个叫石头城的六朝古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有一枚闲章,印文为:家居石城,常常盖在满意的作品上,可以从中发现他对石头城的情谊。
南京最著名的物产应该是雨花石,这种石头经过岁月和河水雨水的冲刷,光溜溜,颇圆润,许多人喜欢收藏,亚明也不例外,但亚明更看重雨花石的韧性和幽默风趣性。
大约是1998年,南京古南都饭店内,香港某女记者采访亚明,问:如何画好中国画?亚明猛抽一口烟,侧身望着记者:你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女记者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要听真话。亚明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悄悄地说:只要吊儿郎当就能画好画,太守规矩不行,你得干点出格的事,有点出格的想法。
面对家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访客,他撰了一幅对联贴门口。上联:党政军民来来往往,下联:三教九流进进出出。横批:高朋满座。
当得知自己患癌症,亚明非常豁达,对访客解释:艾滋病是绝症,没办法医治,癌症最多算第二,是块银牌。我亚明从来不争第一,亚就是第二,这次得癌症也是第二,符合我的一贯作风。并新撰一联,阐述自己病后的感悟:盘古至今人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来又去了了;大千世界事事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沉再浮空空。
亚明曾收到吴冠中先生写来的一封求助信,共七页。信中吴冠中谈到自己对中国传统绘画知之甚少,特别对于中国画如何用笔、用墨,自己更是缺乏实践,希望亚明能给予指导。面对吴冠中信中提出的问题,亚明思索片刻,给对方寄了一本《石涛画语录》。
台湾某画家搞现代水墨,以丑为美,把人物不论男女老幼一律画得黑乎乎一片,请亚明批评指正。看了几幅之后,亚明微笑着告诉他:你到南京玄武湖边把脸洗干净,然后再照镜子,你就会明白美丑之差异。
亚明晚年移居苏州的近水山庄。这座旧宅院建于明代,傍依太湖,冈峦起伏,风景绝佳。亚明在这里读书、写画、种花、赏石、听雨、品茶,过着现代隐居生活。平日里不敢说不能说的话,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尽可以去说去做,完全是一个自由自在之人,无拘无束之人。为了让心静下来,他家里连电话都不装。
亚明在近水山庄迎客大厅墙上,完成巨幅山水画《衡阳雁去无留意》之后,又在中央大厅画《黄山松云》,描绘家乡黄山的无限风光,险峰千仞,浮云似海,松枝横虬,洋溢着浩然之气。左侧绘《华山瑞雪》,展现西岳的崔嵬雄姿,压在白茫茫的积雪之下,寒气逼人,更显其幽。右侧为《泰岳朝晖》,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将泰山映衬得巍峨壮丽。这批壁画高5米,长达20余米,取名为《壮丽山河图》,从长江源头画到入海口,表现两岸山川春夏秋冬的风貌,需要用十年完成。
自古以来,江南潮湿无壁画。亚明想在50岁之前,完成壁画过江南的宏愿。为此,他大量收集研究历代壁画的制作资料,琢磨前人从未用过的新材料,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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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水山庄除了芭蕉树、古松柏、兰天竺等饰物之外,还有太湖石。大概是濒临太湖之缘故,除了院中,小巷里,河坡上也零零散散遗留一些大小不等、造型各异的太湖石。太湖石一直是文人雅士的把玩品,特点很多,亚明最看重此石的玲珑剔透感,洞洞联想,仿佛一览无余,一直看到底,没有半点城府。和亚明数十年的艺术生涯颇为相似。1958年,亚明组织江苏省国画院画家集体创作《人民公社食堂》。画中出现了丰收的粮仓和送粮车队,庆祝公社成立的喇叭和标语,反映了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相关内容,构成了桃花源式的人间乐园。他以满腔热情组织大家创作,以孩童般纯真的赤诚来理解党的方针政策,严重脱离现实生活。四十年之后,当再次目睹该作品时,评价为:扯谎之大全。看到许多年轻画家不安心创作,花费很多时间搞人际关系,亚明语重心长地劝导:画家要有张生追求崔莺莺的坚韧,追不到手决不罢休。要有报夺妻之恨杀父之仇的执着毅力才能画好画。把画画当作点缀品,可有可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画不好画。画画是一门手艺活,和工人做工,农民种地没什么两样。既然是手艺活,我们尽可能把它做好。工人都知道做不好工,没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农民也知道,地里长不出庄稼,老婆孩子会挨饿。我们画画有固定工资领着,画不好好像也没问题。我们的工资哪来的,是工人农民给我们的,假如画不好画,能对得起他们?看到社会许多人乱捧画家,动辄给画家戴上大师、著名等高帽子,亚明说:新街口高楼上掉下一块砖头,砸着十个人,其中九个是画家,八个是著名画家,七个是大师。幽默讽刺中颇有些无奈。有日本人问:不知中国哪来这么多大师和著名画家?面对同样问题,亚明有另外一番解释:中国地域大,自然“大师”和“著名”便多。有的画家在他那个乡里著名,有的在他那个县里著名,或者在他那个市里省里著名,加起来的乡、县、市、省大师和著名画家当然就多了。相同的内容,不同的回答方式,明显内外有别,亚明说,家丑不可外扬。1989年,亚明来到美国纽约。一天深夜,《华尔街日报》记者敲门要采访,他进门即高喊:哈啰!亚明讪讪笑道:不哈啰了,我要休息。记者的热情被碰一个软钉子,他马上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为什么你们齐白石画的虾,一个模样地重复?面对如此气势汹汹带有挑衅性的提问,亚明一脸严肃:你们美国只有二百多年历史,没有资格对我们的艺术说三道四。你懂中国毛笔吗?你懂笔墨在画家手中所产生的千变万化吗?我想,如果一个中国人向亚明提出类似的问题,他一定耐心向你解惑。面对西方人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必须以这种方式回击他,爱憎分明,透明坦荡,虽然不够友好。他就是这样一种人,爱之坦坦荡荡,恨之咬牙切齿。亚明爱壶,藏壶,甚而亲手设计,人称“亚明壶”,至今仍在宜兴陶瓷陈列馆的玻璃柜子里。文革期间,造反派曾组织一场别出心裁的批斗会,给亚明戴上一顶精心制作的壶形高帽,声称:收藏茶壶是修正主义,设计茶壶是复辟资本主义。亚明诙谐地抗辩:这事和修正主义、资本主义没关系,他们都不喝茶。亚明的挚友唐云亦是爱壶之人,听说亚明家有曼生壶,立刻恳请到寓所一观,反复把玩,爱不释手。回沪后竟夜不能寐,久久萦绕于怀,又专程来南京,希望能割爱。亚明见他如此魂牵梦绕,立刻慷慨相赠:“既然喜欢就送给你。”唐云实在不好意思,“我无以为报啊!”亚明戏言道:“一把破壶你客气什么。这壶在我家是装酱油的。”实诚到如此程度恐怕亦不多见。一种可能真是装酱油用的,另一种是担心唐云心理负担过重,如此解释,对方心里会轻松许多。人均言亚明聪明,此事当为佐证。傅抱石年长亚明数岁,称他为“小诸葛”,意思为头脑灵活,点子多。傅公好酒,也会以酒惹事。在华山青柯坪道观,傅公喝酒被道士发现,指责其破坏道规。亚明赶紧把傅公拉出山门,到一棵老柿子树下:傅公,委屈你就在这里喝吧。在客轮上,傅公一个人在餐厅喝闷酒,服务员怕他喝醉,上前劝阻不成吵了起来。已经睡下的亚明被吵声惊醒,赶紧过去劝解,把傅公拉回客舱,看看手表,已过子夜。亚明在画界是党代表,了解党的文艺方针政策,傅抱石是纯粹的艺术家,虽然担任院长职务,有时仍然自由散漫,口无遮拦,说酒话,亚明不时提醒。五六十年代,运动多,会也多。亚明非常担心傅公说错话,讲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在北京召开多次《山河新貌》座谈会,每当傅抱石发言时,有时会悄悄地瞅一下亚明,如果发现他在做记录,说明自己讲的很对,可以尽情发挥;如果亚明不记了,紧皱眉头,说明这些内容讲的不好,赶紧打住,另换话题。他们就这样相互默契,相互配合,推动了“新金陵画派”的诞生。这种方式,亚明曾解释为:策略,是保护傅抱石的一种独特办法,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透明。面对黄山石、灵璧石、雨花石、太湖石,我会选择哪一种呢?根据我的性格,真做不出取舍,这也许和亚明先生一样,是一种博爱的方式。它们中间任何一种,我都写过文章。画过画,赞美过、痴迷过、爱恋过。曾经有过一种贪婪的念头,将四种石头集中在一起,长期比较,一定会得出各自的优劣。不久,我便放弃这种臆想,石头如同美食,有人喜欢淮扬,有人喜欢粤菜,还有人钟情川菜,何必分出孰高孰低?口味不同而已,心境不同而已。即使四种石头自己,恐怕也分不出各自的俗雅美丑,顺其自然吧,像亚明学习,博爱一些。
编辑 |丁春梅 审核 |徐莲华
纪太年,江苏响水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耶鲁大学等中外多所名校的兼职客座教授。出版作品53部,主编220部,系著作等身的独立文化学者。2019年,南京高校设立“纪太年大师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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