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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福坤关厂
文/谢复根（浙江）
周福坤进门换拖鞋，老伴秀美从厨房里出来：“回来啦？怎么样，有没有？”
周福坤一边把换下的皮鞋往鞋架上放，一边说：“没有。今天靠近市区的东片西片都跑遍了，车子油都跑光了，也没有找到。”
老伴说：“找不到算了，反正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月干不了几天，干脆趁这个当儿关了算了。”
周福坤不乐意了：“说得轻巧，关了，我和你天天在家大眼瞪小眼？再说，这设备用了没几年，关了，还不是当废铁卖？”
老伴说：“那你说怎么办？开，没厂房；关，你又不肯。”
和大多数小老板一样，周福坤在享受了十多年经济形势大好的甜果子后，这几年他的厂子一直在走下坡路，从最盛时，厂子有工人三十来个，到现在只剩三个，真应了那句“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老话。
按理说，这样的境况，厂子早该关门了。可周福坤不甘心，总想着今年或明年柳暗花明，时来运转，厂子会重新兴旺，于是，一直硬撑着。
但从上个月起，这种死撑的局面也不能撑了：他承租的单位，要求他三个月之内将厂子迁走，原因是这一片已进入市里的拆迁规划。周福坤知道，这种事是顶不住的，因此收到通知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到处找厂房。可跑了半个月了，一间都没找到。
这倒不是没有房子，房子是有的，但房东一听他是做塑料造粒生意的，知道那玩意污染大，金山银山，不及绿水青山，谁都不肯答应（周福坤现在的厂房算是历史遗留问题，那时，国家对环保的尺度还比较宽）。
可周福坤又不甘心，他实在难以想象，没活干了，他这后半辈子如何过？像别人那样，成天搓搓麻将打打牌混日子？对此，他学不会也不想学。
吃饭了，桌上的菜有四个：一个牛肉蒜叶，一个五香肉丝，一个番茄炒蛋和一个肉片炒甜椒。这些菜在平时都是周福坤喜欢吃的，但今天他没胃口，只吃了一碗，没有再添，就站起来离桌了。见此，老伴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忘了，林清明下午打来电话，他说打你手机你关机了就打给我了。我也打你手机了，确实，你关机了。”
周福坤说：“我手机昨晚忘记充电，没电了。”
林清明是周福坤的发小、“全天候”小伙伴。这会儿，听老伴说是他打来电话，周福坤眼一亮：“他说了什么？”
老伴说：“没说什么，只说你回来后给他打过去。”
周福坤赶紧进房间找了充电器，给手机插上电源。估计可以用了，就拨通了林清明的手机。
刚通，林清明的声音就过来了：“福坤，你那个事没法办。空的厂房是有的，但你的环评肯定通不过，现在政府对环保很重视，绿水青山是大事，原来的老板也是因为通不过环评才搬出的。”
周福坤说：“这个我知道，我问呢，到底有没有办法？”林清明说：“除非搬进工业园区。”周福坤有点恼了：“你这不是屁话吗？进工业园区，我还找你？进园区，那几十万的环保设备我上得起？你不知道我一年有多少产值？喝西北风？”
林清明在电话那头笑了：“所以嘛！”
周福坤要搁电话，林清明好像在电话那头有感觉似的：“喂，你不要急于撂电话，我想跟你说个事。”
周福坤说：“什么事？”
林清明说：“我打算跟我老婆去旅游，我老婆说，最好你和你家秀美一起去，两家一起，路上也有个照应。”
周福坤犹豫了一下：“这个我还没想过，这样，我跟我家秀美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林清明说：“商量啥呀，你家秀美肯定同意。还有，我看你趁这个时候，把你那个破厂关了算了，钱没赚到几个，成天弄得焦头烂额的，犯不着。”
周福坤说：“我能跟你比吗？你已经住进了别墅，我还在拆迁小区住着！”
林清明说：“算了吧，这几年你收入是差了点，可你做了那么多年，前些年，你每年不都是百八十万的？你想住别墅，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算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还有事，旅游的事，你赶快定。”
周福坤回到客厅，老伴问：“打完了？什么事？”
周福坤说：“还不是厂房的事。”老伴说：“有着落了？”周福坤扫兴地说：“没有。”
稍顿一会，周福坤想起林清明说的事：“老林问我，愿不愿意我们两家一起出去旅游？”
老伴兴奋了：“旅游？去哪里？”周福坤说：“你激动啥呀，我还没想好呢！”老伴赌气道：“那你好好想想，想好了，通知我！”说完，甩手离开了客厅。周福坤感到无趣，觉得屋子里有点闷，也不跟老伴打招呼，径直出了门。
五月的天气，虽然已是傍晚六点左右了，因为日头长，这会儿天还很亮。去哪儿走走呢？周福坤一时有点茫然。
说实在的，他搬到这个小区已有十八九个年头了，但对小区及周围的变化一无所知，尤其是小区北大门的情况。小区有规定，私家车只能从南大门进出。周福坤是有车一族，每天的进出当然是南大门了。这会儿，他看小区里的人大多往北大门走，于是，也机械地随着人流跟了出去。
周福坤住的小区虽说是个很平民化的小区，但坦率说，周边绿化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北大门对直两百米左右的柏油道上，两旁种植的香樟树已成拱形，将道路高高地覆盖了。路边，有几个水果贩子，趁城管下班的空档，正忙碌地做着生意。路北面是小区公园，这会儿已经有人在跳广场舞了。十来个妈妈级奶奶级的女人，正随着音乐节奏跳得起劲。那歌曲，周福坤歌词听不清，但曲子觉得好听，于是不觉停下了脚步。有意无意地往跳舞的人一个个看过去，看到最后，忽然“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这不是老花——花小敏吗？这家伙居然又在女人堆里轧闹猛了。
老花——花小敏，是周福坤的初中同学，在周福坤的记忆里，这家伙和他的姓一样，花！读书时，就喜欢往女同学跟前凑。在学校里，周福坤和花小敏虽说不上很要好，但两人关系还是说得过去的。只是后来两人毕业了，花小敏顶替老子进了工厂，周福坤下了乡，两人的关系才基本断了。不过，关于花小敏的情况周福坤还是略知一二的。
花小敏改革初期就辞职下海了，先是在市区新马路摆地摊，后去广州贩旧西装、做羽绒服，后来大概钱赚多了，办起了印染厂，规模还不小。前几年，曝光污染企业还上过电视上过环保黑名单。周福坤想，这家伙怎么现在这样空 ，居然跳起了广场舞？
周福坤轻轻地走到花小敏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花小敏，在这里风流啊！”
花小敏正跳得起劲，被周福坤一拍，回过头一看，很是惊喜：“站定了，是你，周福坤？好长时间不见了。”
周福坤点点头，说：“看你这么空，厂子有人替你管？”
花小敏笑了：“厂子，还有什么厂子？早关了。关了有两年了。”
周福坤问：“为什么？生意不好？”
花小敏说：“还不是老问题，污染。我呢，不想花钱上设施，所以干脆关了算了。”
说到这里，花小敏转移话题：“说说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厂子所在的那一片最近也要拆了，你准备搬哪里？”
周福坤说：“正为这事烦呢，还没想好。对了，你知道啥地方有厂房出租？”
花小敏两手一摊，说：“不晓得，说真的，我现在不关心这个了。”花小敏说着跟着音乐扭了一下身子，又转向周福坤，“依我看，你干脆关门大吉算了。”
周福坤说：“关门？那我还能做啥？你可以跳跳舞，我什么都不会。”
花小敏说：“不会可以学啊，又不是当年学数理化。”
周福坤没心思争论，就说：“你继续跳，我再走走。”花小敏说：“也好，我们有空再联系，反正我每天都在这里报到。”
离开花小敏，周福坤原想从公园西边那条路斜插过去上马路，但一想公园里人实在太多了，于是决定从林荫道往北走，再弯上马路。
走了十来步，有人喊他名字。喊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下电瓶车向他迎面走来。“周福坤，一个人散步啊！”
周福坤一下子认出这女人是谁了，是老同学郑燕婷。想当年，他还追过她一阵子。这会儿，一见她，他脸微微红了一下，但旋即恢复正常：“是你，郑燕婷，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你住下马桥啊！”
郑燕婷妩媚一笑：“我妈住在这里，我来看看我妈。”
周福坤稍稍惊讶：“你妈住在这里？”郑燕婷点点头：“是，住了有十来年了。”
周福坤说：“是吗？我一点都不知道。”
郑燕婷开玩笑：“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妈又不是你丈母娘。”
周福坤不好意思笑笑，说：“你这张嘴还是跟从前一样。”
郑燕婷说：“是吗？还好你当年没娶我。”
这时有汽车经过，两人靠到路边。周福坤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哥近来这么样？我换手机，把他的号码也弄丢了。”
一听周福坤问这个，郑燕婷脸色一下子暗淡下来：“唉，别说了，我哥完了。”
周福坤不解：“你哥怎么啦？”
郑燕婷说：“我哥大前年过春节还好好的，过完春节，摔了一跤，先是中风，接着就变成老年痴呆症了。现在他吃喝都在床上。”郑燕婷说完抬头看看天，“好了，老周，不跟你多说了，今天我还要去给我妈做饭，饭后还要去我哥那儿。有空再跟你细聊。”
邂逅郑燕婷，听了她的话，周福坤有点懵了。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好端端一个大老板，居然一下子成了老年痴呆症患者，想想都可怕。
周福坤和郑燕婷是同学，和她哥郑海洪是老插友。当年虽不是同一年下乡，但却是同一年上来的。只不过周福坤分在塑料厂，郑海洪分在汽修厂。后来几乎同时下海。两人开始时看不出谁高谁低，但十年后，高下分明了：周福坤的厂子依然像个小作坊，但郑海洪的企业已经是全市有名的电瓶车制造大户了。
周福坤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四年前的一次同学会，郑海洪参加同学会居然带了两个保镖，那风头真是出足了。更令他佩服和惊奇的是，插队时郑海洪的酒量也不过如此，可那次同学会，他居然一人喝了一瓶52度白酒！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现在……
周福坤想，过几天，无论如何要去看看郑海洪。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福坤忽然有了一点觉悟。自己不愿关厂的原因似乎找到了。说是怕关厂后无事可干，其实，说白了就是怕没钱赚了。可钱真的那么重要？郑海洪钱算多了，可又怎么样？后半辈子还不是要一直躺在床上？花小敏钱也许不多，可不是也活得很开心很潇洒？再说，自己的钱真的不够用吗？还需要再拼命挣钱？更不要说，自己和老伴到年龄还都有一份养老金可领。
关厂！就坡下驴，关厂！
在进家门前，周福坤下了决心。
当晚，周福坤给林清明回话，说是和老伴商量了，两家一起旅游，时间由他们定。
一个星期后，周林两家人，喜洋洋地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北京，是他们这次旅游的第一站！
完
【本期作者】谢复根，嘉兴市南湖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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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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