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记录,就会遗忘。云去,又回来。我们的林青霞,美人纸上行,写下去,莫停笔。有一天,那些风物芳华才子佳人都消失,纸上留痕,长久恒远。
吻 安 七 分
VOL.53 林青霞:纸上留痕恒久远,美人六十谈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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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期节目文字
文/沈嘉柯
林青霞,一直就是个美人,有着一贯的绮丽优雅。白先勇说她是“慧心美人”,赞她“在演艺圈沉浮那么多年,能出污泥而不染;写文章能出口不伤人,非常难得。”适逢她人生的甲子之年,她用文字对自己一生作了回顾,细细道来,实实在在。
无论如何,谈林青霞,都回避不了她的美。这美令大众赞叹了数十年。她的东方不败那一身红,就像是刻在了影迷脑海里的记忆石头上。看她第一本《窗里窗外》,其实还带着学生似的怯生生。渐渐放松,到《云去云来》,但写本心,如实如常。尤其记得那篇写文人的手,描述对象是季羡林。她跟一群朋友去看望当时住院的季羡林,林青霞的朋友问季羡林,可认识她?林青霞还以为90岁的学术大师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电影大明星。季羡林幽了一默:“全世界都知道。”
季老年轻时候的日记,青春无忌,一派生猛,学问做得好,但知情识趣,怎么会是书呆子。林青霞这样的大美人,占据多少菲林,报刊杂志电影电视,总会看过。李翰祥一手打造的俏皮又灵动的贾宝玉,特别俊俏。舞台上的贾宝玉这个角色,简直专为她而设。跟其它扮演者一比较,要么没她的韵致,要么没她的男儿气。在琼瑶剧里面,楚楚动人,窗外里的中学生一下子闻名天下。还有网络上流传的30年前她的穿衣打扮,至今不过时。容颜老去,反而敌不过她的经典扮相的深刻。季老说“全世界都知道”,虽然是开玩笑有夸张点的成分,但在那些经典的台湾电影香港电影里,她的确举世皆知。
有一次在香港旅行,我一边吃虾子云吞面,一边抓起特别厚的几叠报纸。翻到《明报》副刊,正好看到林青霞的专栏。当中叙述的人物细节全用白描,短短千把字就看完了,不讲究什么文字功夫,反而另有真味。这些文章,就是后来她出的两本散文集的来源。其实有一些也在《南方周末》专栏看见过,大同小异。报纸各有自己的喜好选择。
当她老了,60岁出书,美且还有灵魂,当然倾倒一群文化人给她站台推书。她写的是散文,这本《云去云来》,光看书名你就会觉得挺洒脱自在随缘,非常谦虚,形容自己不过是说来说去。这么低调反而不刺人,哪怕她文字质朴,读者观众照单全收。林青霞写与邓丽君相会相交,邓丽君未能接到自己抛出的花球。于是她问邓丽君,寂寞吗?邓丽君的回答是命中注定,相当凄然。林青霞是银幕女神,邓丽君是声音女神。两人的际遇天壤之别,一个暮年回首纸上行,一个“甜姐”早逝。隔了岁月来看,唏嘘无限。
这个问题放在林青霞身上,交出来的却是圆满答卷。其实命运半是天意,半是人为。林青霞淡然处事,对人好,克制安放自己的生活,自然得以福报。古代人总爱说英雄迟暮、美人白头,非常之残酷无情。但这句话在林青霞身上却不怎么成立。她不但不寂寞,且很多人愿意心甘情愿陪伴她。
世人可能知道的不多。多年前林青霞就皈依了佛门,我看过她自己写的文章里学佛的一段经历故事。某年秋天她参加法鼓山菁英禅修营,见到圣严法师的时候,她“很专心地跪下磕头再站起来,跪下磕头再站起来,就这样连续做20分钟。”
她见到师父的一双轻盈的脚步从身边走过,心中只觉得“那袈裟飞起,就像浪花。好美!好美!”那一次的禅修,她觉得自己找到了内心最深层的宁静。感知到了修行的平静喜乐,于是皈依于圣严法师,法号“常恒”。
美人向佛,别有一种滋味。我一直觉得,拥有才华与美貌,却向往清净的人,骨子里都是至情至性的人。经历大喜大悲大繁华,叠加上蓦然心酸潸然泪下的落寞,更加容易惜福。
林青霞虽然学佛,但她的修行很从小处做起,心情不定的时候,便打坐静心。待人和善包容,谦虚慈悲。她身边的一干友人都说过,青霞完全不炫耀自己的美貌,也不依仗大明星的身份目中无人。所以圈内的文化大腕,都为之倾倒。龙应台、章诒和、董桥、白先勇等等这样的文化人,也是她的知己好友,鼓励她写作。
六十年一甲子,林青霞大红大紫,结婚生子,荣华富贵,拼命拍电影,轧戏到重病,双秦情事沸沸扬扬,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她是亦舒笔下结局最好的那一等女明星。
人间缘法不由人。她写黄霑,恰恰就是黄霑找她约稿写专栏,有了第一篇,就有了后面的许多篇。黄霑在最后的日子里,没能读到林青霞的文字,在他走后,成全了林青霞的第一篇悼念文章。这文章,由马家辉放到了《明报》。顽童一般的黄霑,每到旅游区,就戴着花花绿绿的帽子,拉着小贩聊天,转手把帽子送给林青霞。自己丧礼要放录音,大笑三声,大家欢欢乐乐送别他。寥寥闲笔,正是老才子霑叔最好玩有趣的一面,识尽去之哀伤,不妨高歌欢乐。就这样“沦为”文字中人。林青霞写她在文华酒店回忆张国荣的悲情,写她在拍戏空隙看遍灯火阑珊后的号啕大哭。
在女儿长大的人生里,她“有一次从外面吃了晚饭回到家,经过梳妆枱,突然想到什么,怕一会儿忘记,马上伏在桌上写,不知不觉坐了几个小时,窗外传来鸟的叫声才知道天已亮了,看看镜中的自己,不觉失笑,原来我脸上的妆还没卸。”看到这一段,做过编辑的我,也失笑了。那是写作之人最珍视的享受。浑然不知道白日天黑,沉浸其中,一定要写出来才罢休。身体疲倦,灵魂如释重负,轻松畅快。
想象当时画面,大美女匆匆忙忙赶稿,耳环还在摇晃,埋头思索情不自禁咬笔头,一时安静,一时跺脚。浮浮沉沉的明星故事我们会看腻,闹腾时虽然热闹,热闹之后更加使人空乏落寞。一个美人,到了暮年,不去强力拉皮,不去奇形怪状争奇斗艳,不喧哗骄横,不倚老卖老,不去卖弄学问,不去写书洗白过往,静静地为自己为过去的电影黄金岁月补白,只言片语记录下来。
她做这么一件事,就已经很美很迷人了。用来成全一段美好佳话,足以。她与我们相伴到老,任是无情岁月,待她也心存温柔,放她一马,优雅地老。归根结底,这都是她自己修来的。
娱乐圈其实是整个社会里最直白的一扇窗。谁风流婉转风靡一代人,恰恰就说明了一个时代是什么气质,发展到了什么水平。
我们借着林青霞的一双眼,其实得以窥见的,不止是衣香鬓影的名利场,还有风雨里的细沙。传统保守的70年代台湾社会,女学生喜欢老师,还敢搬上大银幕,何其惊世骇俗。林青霞的家人强烈反对,对于幼年的女孩的来说,是顶着天大的压力演出了这么一部戏。《云去云来》也暗藏机锋,批判名利野心的导演,渐走下坡路,不如坚守艺术的导演,终能俘获人心。
林青霞的戏路,跨越了言情的琼瑶小说,天马行空的徐克电影,城市迷离的王家卫趣味。她是新武侠的反串枭雄,也是柔情爱故事的女主角,又是英姿飒爽的革命党人。诸如此类,既是她的个人魅力,也是港台文化最茂盛生长的证据。内陆的我们,被这滚滚而来的浪潮洗礼,为之黯然销魂,被它颠倒众生。
这一页翻去,我不能不怀旧。凝视窗外的少女情窦初开的眼神,贾宝玉的眼角眉梢,刀马旦的杀身成仁。东方不败的“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新龙门客栈的邱莫言大漠最后的挥别,历历在目。
没有记录,就会遗忘。云去,又回来。一书读罢,我会想起布莱希特的诗《忆玛利亚》:“夏日晴空在我俩之上/深深凝视那朵云/那样纯白,那样高/当我再度凝视/它已消失”。
我们的林青霞,美人纸上行,写下去,莫停笔。有一天,那些风物芳华才子佳人都消失,纸上留痕,长久恒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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