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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读将军山
文‖安黎
远远望去，悠然的白云之下，将军山宛若一匹石化的骆驼，驼背逶迤，驼峰高耸，很是静穆。
一年四季，将军山的景致迥然有别：春天妩媚，万紫千红；夏天恣肆，草盛林莽；秋天烂漫，红叶烈燃；冬天静默，面目枯槁。
对将军山，我心驰神往已久，然心中兹兹有念，脚下却迟迟无行，待真正有闲暇攀爬它时，它已沦陷于满目萧瑟的冬季。繁华凋谢，妖娆尽失，素面朝天的将军山，此时宛若卸妆后皮粗肉糙的耄耋老者，憨实而素朴，沧桑而本真，这等容颜，恰恰更为契合我的心理预期。在我的理解里，将军山本来就不是一位风华绰约的闺秀，而是一位割腕断臂的壮士。这座为秦王朝“横扫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雄性山脉，属于征战者的金戈铁马，属于出征时的“车辚辚马萧萧”，而对水性杨花和儿女情长之类，无疑有着一种本能地排斥。
现在的将军山多少有点儿寂寞，犹如因年老色衰而遭遇遗弃的怨妇，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但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将军山却是喧闹的，是沸腾的，是吼声震天的，也是万众注目的。出生于将军山下某一座土炕上的秦国大将王翦，大概由于熟稔故乡地势的缘故，他将归属自己管辖的练兵场和兵工厂，安营扎寨在了将军山。于是可以想见，将军山的山上山下，岗亭昂首，帐篷遍野，铁矛林立，铜剑闪亮，鼓瑟铿锵，战马嘶鸣，那些正在操练的兵士，或排列成浩荡的战阵，或一对一地徒手格斗。这些曾经手握镢把锄把的农民子弟，一经从戎，盔甲附身，在将军山得以强化训练后，其后来在攻打魏赵楚的战役中，所表现出来的斩钉切铁的强悍与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令后世的人无不悚然骇然。众所周知，秦朝一统天下的江山，是拼杀出来的，是由累累尸骨铺垫的。暂且回避秦朝的功罪不予深究，单站在国家版图九九归一的宏大叙事的立场和角度来审视，就会发现在历史山重水复的关键节点上，将军山不但未曾缺席，而且起到扭转乾坤的助推作用。
历史就像装订得越来越厚重的典籍。当发黄的旧页匆匆翻过，人们目光的聚焦点，就会瞄向崭新的一页，而旧页上的是非恩怨，极易被人抛却脑后，消失于岁月的烟尘。将军山在秦朝时，红极一时，在公众的眼里，神圣得堪比犹太教徒心目中的圣殿山。然而一座山，一旦卷入血腥的政治纷争，其未来的命运便叵测得难以预判：也许今天之福，恰是明天之祸；也许今天像珠玉一般被捧在手里熠熠闪光，明天就会像瓷瓶一样被摔碎在地徒留一地残片……将军山的起伏冷热，冰火两重天，恰似秦王朝宿命的微缩版本，如《左传》中描述的那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秦朝过于短命，仅仅十五个春秋的囫囵一梦，便燃油耗尽，灯焰熄灭，这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惨景，不但化始皇为终皇，而且恐怕更让为秦王朝誓死卖命的王翦父子始料未及，无可奈何地发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懊悔嗟叹。为秦朝送葬的，是对秦朝恨得咬牙切齿的刘邦之流，可以想见，他们权柄在握后，能对将军山以礼敬吗？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后世风云怎样变化，江山如何易主，谁在偷哭谁在窃笑，经地壳运动而成型于亿万年前的将军山，皆置身事外并表情如一，不因受到恩宠而惊喜，也不因遭遇冷落而沮丧。人之抬举，山不会增之一尺；人之轻视，山不会减之一寸。花开花落，草绿草黄，在“一岁一枯荣”中，将军山泰然自若地屹立着，独享着远离喧嚣的清雅，抱持着不再染指江湖俗务的素净。
人无恒，但山有恒，再长寿的寿星，都活不过一座山脉——当我于沐浴着冬日里暖阳登临将军山时，秦王朝的背影早已遥遥远去，而为秦朝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王翦父子，也仅化为了史料字缝里的只言片语和坊间真假难辨的纷纭传说。明阳高悬，蓝天无涯，泛黄的枯草将原本就很狭窄的土径围困得宛若匍匐的小蛇。半山里，一棵柿子树显得格外的孤独，在万木萧瑟之中，唯独它尽管繁叶落尽，枝头依然捧举着红醉醉的柿子。这棵立于涯畔寡妇一般的柿子树，仿佛是将军山书写给游客的深情告白：你来不来，我都在这里等你；你来了，我会用一树的炽热向你致意。
（编者注：将军山，坐落于耀州城东南六公里的东塬上，为秦国大将王翦曾经的军事大本营。）
《别样的发现——安黎精短散文汇编》于2017年9月由三秦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收录了作者近些年写作并刊发于各类报刊的精粹散文近百篇，所收录的文章，大多仅限于一两千字的篇幅。
文章虽短，但字字珠玑，充分体现出“语言石匠”叙述之考究，字词之精到，辞藻之雅致，文华之富于张力和魅力，可谓咀嚼耐人寻味，反刍发人深省，既具有启悟人智慧促使人向善的陶冶之功，又具有撼动人心的撬动之力，极具思想的厚度和艺术的高度。
作者简介
安黎，男，1962年出生，原籍陕西耀州，现居西安，一级作家，《美文》杂志副主编。从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国内外百多家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等千余篇（首），累计四百多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别样的发现》等十余部书。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等多种文字，在相应的国家和地区刊发和出版，入选十多种选刊和近百种文集，获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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