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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栏
拾玉镯文丨叶广芩———-一一个慵懒的夏日午后,我被赫兔兔请来喝咖啡。咖啡馆的名称叫“志同”,这个“志同”让我找了大半个城市,开出租的“的哥”不喝咖啡,对咖啡馆的名称生疏,“志同”对他简直就是一头雾水。不断地下车打听,不断地与赫兔兔手机联络,好容易才在一个胡同的底部找见了“志同”。门面不大,但精致而有品位。进了门,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窗口的赫兔兔。赫兔兔浓眉大眼,块头很足,黝黑的面孔,是个英俊小伙儿。窗口下阳光里的赫兔兔头发乱着,穿了件满是褶子的衬衫,衬衫扣子一个没扣,露出了饱满的胸大肌,鼻梁上架了个白边眼镜,耳朵上挂着mp3,牛仔裤上的破窟窿伤口一样地咧着,脚上一双球鞋崭新崭新的,大概是头一次穿上。见我进来,赫兔兔揪下耳塞惶惶地站起来,跟我打招呼,还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赫兔兔旁边坐了一个穿绿衫的青年,那青年也跟着站起来,腼腆地朝我点了点头,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身上那件ARMANI的名牌衣裳,价格当是我全身行头的数倍,一看便是有钱人的子弟。我在他们对面坐了,赫兔兔说,地方不好找,可能让老姑太太受折腾了。我说还行,不知道北京现在还有这么老旧的胡同,这么僻静的地方。赫兔兔问我在不在乎这地界,要是我觉着不舒服他们就再换个地方。我说,环境不错,很雅静,不就是坐一会儿嘛。赫兔兔说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说着很含蓄地把目光抛向邻近的几张桌子。我随着他的目光向周边一扫荡,发现都是一对对的男子,很安静地各成一个世界,有轻声说话的,有静悄悄玩牌的,有端着杯子不言声对望的……大堂里除了服务员以外,我是这里唯一的女顾客。立刻明白自己陷入一种什么圈里,我说,我不在乎,你们不是也不在乎吗?赫兔兔笑了,绿衫也笑了,绿衫一咧嘴,露出了牙齿上的钢套子,又赶紧闭了,用手将嘴捂住,头一低,很害羞的样子。绿衫的这个动作不大气,让我有些别扭。绿衫腕子上墨绿的镯碰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发出叮当脆响,让我一惊,细看那镯子,竟是旧时相识,心里立刻很不快。镯子是赫家旧物,现在赫兔兔将它戴在外人手上,戴在一个未经世事的小青年手上未免轻率,我想对镯子说点儿什么,却感到有些唐突。我请教绿衫的名姓,绿衫说叫“绿镯倩使”。“绿镯倩使”肯定是网名,既然对方不愿意透露真名,我也懒得去追究。但是我知道,这样的名字是可以一天三换的,浮动而随意。当别人问及名姓时以网名相对,让我觉得是搪塞,是不礼貌。“绿镯倩使”也问我的名字,赫兔兔制止说,老家儿的名讳是不能随便问的,连叫也不能叫,特别是像老姑太太这样奶奶辈儿的,更不许说。我说,我没有那么多忌讳,我的网名叫“金色夜叉”,顾名思义,厉害不讲理、专横霸道,如果名字中间加个“母”字就更传神了,叶家把我从小惯坏了,让我很没规矩,很没礼数。话当然是甩给“绿镯倩使”听的,听话听音,要是“倩使”聪明,他应该觉出我的不满。赫兔兔接话说,他爷爷把他爸爸也惯坏了,他爸爸不爱学习,没念几年书,没正式工作,跟那几个大爷比,最没出息,可是他爷爷却把一院房给了他爸爸。赫兔兔的父亲是赫家四儿子,叫赫念锫。“锫”是我五哥的字,“念锫”有纪念老五的意思,赫兔兔的祖父把对老五的情分和思念,全锁定在四儿子身上不是没有道理的。赫家这个老四小名叫拉拉蛄,长得酷似我的五哥,赫兔兔爷爷说他们家的老四是我五哥生命的延续,赫兔兔是拉拉蛄的儿子,赫兔兔当然长得像他父亲。推而广之,赫兔兔和我的五哥就有着某些接近,这样看,我们家老五一身脏臭的叫花子装扮与赫兔兔露着肉的牛仔裤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仿佛历史绕了一圈,又绕到我跟前来了,甚至让我联想到坐在对面的不是赫兔兔,而是我们家去世多年的老五。那么,这个“绿镯倩使”又是个什么角色?我问“绿镯倩使”是不是赫兔兔的同学。“倩使”说不是同学是“同志”。在“倩使”说“同志”的时候,我看到赫兔兔很关注我的表情,我知道眼下“同志”的寓意已非我年轻时“同志”的内涵,虽然都有特指的意味,而此“同志”非彼“同志”也。我理解年轻一代生存的孤寂和艰难,也知道他们的压力和不安,择友的谨慎和挑剔,对异性的排斥与拒绝,使他们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态度,尽管逆行但是简约。看我不动声色的态度,赫兔兔说,没想到老姑太太也与时俱进了。我说,哪里是与时俱进,是倒着又回去了。赫兔兔问,怎么是倒着回去?我说,陈年旧事,不说也罢……我问赫兔兔找我有什么事情。赫兔兔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三五个名字让我帮他选择,歪歪扭扭的名字中有谢尔盖,有别佳,有安德列什么的,都是普通的俄罗斯人名,就这有限的几个人名里竟还有错别字,比如将“谢尔盖”的“尔”写成了“儿”,将“安德列”的“德”写成了“得”、“列”写成了“烈”。翻译界对外国人名、地名的中文译音有约定俗成的写法,这个赫兔兔自然不会知道,但以赫兔兔的水平来说,能拿出几个名字已经是不易了。赫兔兔说他知道,人的姓氏是不能改的,他的祖先姓赫洛斯托夫,后来改姓赫,如果恢复旧姓,他可以叫赫洛斯托夫谢尔盖,或是赫洛斯托夫安德列,说知道老姑太太学过俄语,让老姑太太帮着他挑一个。我说,你原来的名字赫中基就很好,你祖父给取的,是你自己愣改成赫兔兔,动画片似的不靠谱。赫兔兔说,赫中基算什么名字,那是我爷爷中风,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安在我头上的,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完全是封建专制。爷爷管我的几个大爷叫蚂蚱,叫挂达扁儿,什么水平啊!我的名字当然要我自己取,我是属兔的,叫兔兔亲切自然,没有重名。赫中基名字犯了郑中基的忌讳,我爷爷说过,跟皇上,跟老家儿,跟伟大人物是不能重名的,否则是大不敬。我说,你们家的先人好像没有叫中基的,历代皇上再没谁挨得上中基的边,那个唐朝的李隆基跟您隔着十万八千里,扯不上大不敬的罪。赫兔兔说,老姑太太难道不知道郑中基?我问郑中基是哪朝天子。赫兔兔说,您连郑中基都没听说过?我问郑中基究竟是谁,赫兔兔说,大歌星呀,当红的!我问代表歌曲是什么,赫兔兔说,《无赖》!看我有些疑惑,旁边的“绿镯倩使”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何必跟我我这种无赖没大半生还是很失败但是你死却不变心跟我拼命挨转换别个也忍心偏偏作怪。粤语,没有断句,我听不懂,但我承认,的确很好听,“倩使”的嗓子不错。赫兔兔窥出我对“倩使”歌曲的欣赏,有些小得意地说,他这还是一般的,我比他要唱得好。今天请您来,一来是帮着选个名,二来是给我们写几首歌词。听说您是作家,编词应该不难,我们不能老唱别人唱过的歌,我们得有自己的歌,是吧?老早时候,我爷爷唱过曲子,听说曲词全是自己和您家的五爷爷编的,红遍北京哪!这回您得跟我们合作一回,您得凑着我红一把。我说,别说编词的事,先说说你怎么变成了俄国人后裔了?“绿镯倩使”说,不是变,人家本来就是!在我印象中,赫兔兔是地道的中国公民,从他这儿往上数三辈,均是北京东城手帕胡同居住的普通市民,从我认识的他的祖父赫鸿轩再往上数三代,也没有出国的经历。而且他们家一直在手帕胡同没搬过家,那所房子在南馆西面,是他们家的祖业,一直到北京办奥运会,将北小街路东的大片平房都拆了,改造成了居民小区,这个家族在手帕胡同才画了句号。这回,赫兔兔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又联系上了我,电话里说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和他的那些叔伯兄弟们也断了来往,独自一个人在北京。我问赫兔兔靠什么生活,他说手帕胡同的房产因为是北京白菜心,政府拆迁给了不少补贴,新房子买在望京,租出去了,他跟“绿镯倩使”一块儿居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比亲兄弟过之,一切都很好。敢情是位吃瓦片的爷。当年,赫兔兔的爷爷奶奶还在时,我曾代表我们家吃过赫兔兔的满月酒,这样推算,赫兔兔今年应该是二十岁。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失去了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应该是很不幸的,家庭宠爱的缺失让我对这只兔兔充满了怜惜之情。然而在那张如同大孩子般的脸上,我却读到了无奈和内敛,他在忍耐着生活中的许多不愉快,看得出,他找我是付出了勇气的。其实我对他祖父赫鸿轩的了解远比他要多。赫兔兔让我一阵阵恍惚,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二赫鸿轩是我们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父亲的大福晋瓜尔佳氏的末生儿子,从小死了娘,在缺少温情的大宅门里度过了寂寞冰冷的童年,年少时缺疼少爱,在性情上便有些格涩。老五不听话,不服管,我行我素,想起一出是一出,曾经跟着父亲的把兄弟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一块留学外洋,没一年两个人就先后脚回来了。王利民带回了思想,参加了共产党,在北平闹开了革命,接着到南边参加了军队。我的五哥,初冬天气,回来时除了单裤单褂以外还有一身杨梅大疮,浑身溃烂得不成模样。父亲气得骂他,他用洋话回敬,大家于是知道,老五留洋海外,收获不止是杨梅大疮,还有流利的外语。老五抽大烟,赌钱、嫖妓,在我们家属于叛逆和败类,后来被父亲逐出家门,以眼不见心不烦为原则,让他在东四九条自立门户,独自另过。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会的政要,倜傥的名士,红遍九城的伶人,自以为是的前清遗少,甚至满街溜达的混混儿和倚门卖笑的娼妓,无不是他的至交友好。他九条的家里,大烟气铜臭气混杂,馊烂气脂粉气相糅,间或还夹杂着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掷骰子的喧嚣,昆曲皮黄的吟唱,总之,莫名其妙,一塌糊涂。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触并不多,他在外头满世界折腾的时候我刚刚出生。据我母亲回忆,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来过一趟,并不是专为我的仪式而回,而是回来跟老七要画换钱,恰好赶上了。现在产院的新生儿一生下来护士就给清洗,只要健康没病,第二天就把干干净净的宝贝儿抱到产妇跟前。旧社会妇女生产多是在家里,小婴儿生下后满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后,由“接生姥姥”主持,谓之“洗三”。“洗三”对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这天亲戚朋友都要来,仪式开始,往洗婴儿的温水盆里扔些铜钱什么的纪念物,叫“添盆”,是祝贺、喜庆的意思。北京雍和宫大殿后头供奉着乾隆作为婴儿时“洗三”的盆,是一个缠绕着金龙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没有乾隆的福气,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脸盆罢了。母亲说我“洗三”那天,热水铜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剥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亲戚们围着盆站了,盆底沉着他们添的“喜”。那时抗战到了尾声,家家都穷,混合面把大伙吃得面黄肌瘦,直不起腰来,盆里的贺仪自然也就是三三两两的铜板,最值钱的是我舅妈扔进去的一对小银镯子,没有花纹,简单的一个细圈,勉强而羞怯。这些礼物把我衬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钱,很没有面子和人缘。我的长相并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儿喽头,细黄毛,眍眍眼,塌鼻子。我母亲说我就像一只褪了皮的兔子,细胳膊细腿,甚不中看。长大后我在成都的摊子上见过准备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剥了皮倒挂在铁丝上,那模样实在不怎的,想当年自己曾和它们属于同一系列,心里难免不自在。在亲戚们对“剥皮兔子”的一片赞美声中,姥姥将一捧热水拍在我的脑袋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洗洗头,长大当诸侯。母亲在里屋炕上说,我们家丫丫不当诸侯,当诸侯那是造反。“洗三”姥姥朝我母亲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说,洗洗腚,长大当诰命。母亲在屋里又言语了,我们丫丫不当诰命,我们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儿的。母亲是被动乱的苦日子吓怕了。姥姥很不高兴地把一捧水闷在我脸上,我号啕大哭起来,亲戚们立刻大声喊好,孩子哭得响亮卖力叫“响盆”,是大吉之兆。母亲在里屋嚷嚷,你们把她呛着了!我“响盆”响得厉害,连蹬带踹,连咳带哭,已不是没皮兔子,变成了浑身精湿溜滑极不安分的泥鳅,一抡胳膊,一打挺,半个身子挣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众人一阵惊呼,母亲从炕上蹿下来,顾不得穿鞋,分开众人一把把我抓在手里,嘴里叫着,我的乖乖!一声“乖乖”没落,门帘一挑,一阵风般旋进了我的五哥,我母亲的另一个“乖乖”进屋了。回忆母亲的一生,孩子不少,前妻生的,自己生的,拉拉杂杂十几个,但是她只管两个人叫过“乖乖”,一个是我,一个就是老五了。母亲嫁入叶家的时候,老五还是个中学生,他是叶家孩子中第一个管我新婚的母亲叫“妈”的,他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是小狗玛丽,那狗与老五一样善解人意,成为我母亲唯一的慰藉,成了生冷宅门里的一丝温柔,老五也因此成了母亲时刻挂念的“乖乖”。母亲每年要亲手给老五做棉袄棉裤,新里新面新棉花,又暄又厚,一把抓不透。老五穿着这样笨拙的衣裳到学校去显摆,逢人便说是他妈给做的!那神情完全是一个在亲娘跟前撒娇的孩子,老五最缺的就是母爱。留洋回来的老五被父亲从孩子中剔除,家中最心疼的就是我母亲,母亲说老五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半大猫。实则这只半大猫已经快三十了,但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刚进门的中学生模样。老五分出去以后,母亲隔三岔五就要提着东西往九条跑一趟,怕她的“乖乖”受委屈,因为外头常有消息传过来,说我们家老五在王府井一带闹市破衣烂衫地要饭,声音凄凉哀婉,悲惨之极。别人听了哈哈一笑,都知道老五是故意扫我父亲的脸皮,教授的儿子在学校门口要饭,明摆着是成心!父亲教书的学校“国立北平艺专”在王府井协和医院对面,爷儿两个不对付,永远是对着干,就跟现在孩子的叛逆期似的,你说东,我偏往西,为了什么,到现在我也说不明白。反正当父母的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难处。我“洗三”那天我五哥是叫花子打扮,一件补丁摞补丁,沾满粥嘎巴的破夹袄,一条断了半条腿儿,摇摇欲坠的麻包裤子,一双不知从哪个戏班退役下来的粉底靴子,一双乌黑的手与蓬头垢面的脑袋,实在是绝配!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他嘴上的胡子,那胡子被他染成了一绺红一绺蓝一绺黄,如野鸡的羽毛,另类又抢眼。可惜当时我小,还不懂得赞赏,否则我真要为这位不俗的哥哥鼓掌欢呼了。90年代,我在日本留学,在东京原宿的大街上,每逢周日都有号称“异星人”者的聚会。聚会当日,原宿宽阔的大街所有车辆绕行,公交车停运,道路两旁,挤满了看新奇的人众,各种小吃摊也赶过来凑热闹。用“五花八门”、“标新立异”这类词语已不能概括这些在马路上张牙舞爪的“后起之秀”。看到他们那红绿相间的怪异发型,那“烂”得露出半个屁股的牛仔裤,那停顿不下来的躁动与张扬,我每每会想起我的五哥。在那一阵阵架子鼓、电吉他振聋发聩的轰响中,心内竟然涌起阵阵的酸涩和难以言说的悲凉,我的五哥哥,若活在今日,你应该是他们中的领袖!五哥碰上了我的“洗三”,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缘分,我这个叶家垫窝的老小,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片子,在叶家众多孩子中是最不起眼,最无足轻重的,难怪我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出席我的人生大典。老五来了,我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巧妙安排,是我们在性情中某些相通因子的重合,以致以后我的母亲常说,这个丫丫啊,幸亏是女的,要不会跟老五如出一辙。跟老五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他的至交赫鸿轩,赫鸿轩比老五小,细高个儿,粉嫩的一张脸,举手投足透着教养和规矩,用母亲的话说,像个闺女托生的。赫鸿轩干净利落,跟老五往一块儿一站,活脱脱是个反衬。赫鸿轩当时家境已然破落,但是穿着依旧讲究,青绸马褂,灰布皮袄,头戴着一顶自来旧的毡帽,足蹬着八成新的缎鞋,腰里系着绉绣荷包,银链子挂饰,鱼皮眼镜盒,一动弹,叮当乱响,是个秀丽的哥儿。我五哥看着赤条条的我,手在自家怀里掏摸了半天,除了抠出几条泥卷来再无其他。小妹妹洗三,当哥哥的岂能没有表示便抽手而去,不能,绝不能!但是以老五的叫花子装扮,确确是摸不出半个铜子来。亲戚们都看着老五,看着姥姥手里使劲踢腾的小人儿的嫡亲哥哥,这让老五很有些难堪,有些下不来台。以他的油滑,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将这尴尬遮掩过去,但是他没有,他愣愣地看着号啕不已,充分展露着真性情的我,竟然有些失神,用大舅妈的话说是“眼圈有点发红”。用我后来的解释是,赤诚相见!“文章真处性情见,谈笑深时风雨来”,这是我五哥喜欢的一副对联,也是我喜欢的。我相信在我们最初相对的那一个郑重时刻,不但性情见了,风雨还来了,原本是晴朗的天空,顷刻间浓云如墨,竟然飘起了雪。五哥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也就是在他发愣的时候,他的朋友赫鸿轩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墨绿的手镯,搁在盆里说,这是五哥给七格格添的彩。替老五解了围。赫鸿轩说,我没什么送给小格格的,唱段曲子,吉祥如意的曲子,算是心意吧。曲子是流传在八旗子弟中的一种曲艺,音乐讲究,词句雅驯,既有传统唱段,也可以临时编写,唱词讲究“八不露”,唱花不露花,唱雪不露雪,唱月不露月……没点儿文字功底的人还真拿不下来。亲戚们都知道赫鸿轩的曲子唱得好,逢谁家有喜寿庆典能请到赫鸿轩去演唱,那是件增光添彩的事。因为赫鸿轩不光唱得好,还有身份,祖上世袭着正蓝旗佐领职位,属于地地道道的“子弟”序列。赫鸿轩在我的“洗三”场合出现,大伙都说这个彩添得好,小丫头子有福气。赫鸿轩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八角鼓,卜卜楞楞拍打起来,张口唱道:玉女初降,献瑞呈祥,玉液闪烁放宝光,超然万卉,压倒群芳,华堂上老老少少欢喜非常。重重见喜,万福齐降,齐声都把吉言奉上,但愿她无灾无恙身子壮,福禄双全寿绵长。在赫鸿轩清爽明亮的曲子声中,镯子在水底发出了迷幻诡异、游动不定的光彩,将一盆水映照得碧绿如黛。我在晃动的绿影中,洗完了澡,被重新包装起来,完成了我作为人的仪式,人模狗样地传看于姑姑舅舅们的手中。老五和赫鸿轩到套间去给我母亲请安,母亲看着穿着破烂单薄的老五,心疼得拽着手不撒开。老五不管一身馊臭,偎在母亲的枕头边一味撒娇说,额娘,儿子想您啦……母亲嗔怪老五不回来,老五说,我阿玛不待见我,回来怕招生气。母亲说,你们这爷儿俩死对头似的,有话就不能坐下好好说说?见母亲有些伤感,老五对赫鸿轩说,鸿轩你给我娘唱段曲子,唱段可乐的,别唱你那太古遗音,动辄就调寄《西江月》什么的陈词滥调。赫鸿轩说,那我就唱一段我媳妇玉娇吧。老五说,唱玉娇最好!母亲说,你的媳妇也能上曲子唱?老五说,他见什么能编什么,连鼓楼拐角卖炒肝的都进了他的唱!赫鸿轩笑笑对母亲说,在您这儿揭家底,您别笑话。母亲说,你瞅瞅我们家老五这模样,我能笑话你?赫鸿轩拉开架势清了清嗓子说,四大大别嫌弃,请您赏个耳音,听学徒我至至诚诚地伺候您一段,给您说说我那媳妇孙玉娇——我媳妇打扮得似天仙儿,苏州纂儿金偏方,灯笼坠子赤金环儿。泥鳅响镯六两半儿。细子布衫扣绉坎肩,花边绣的是暗八仙。穿套裤有飘带儿,白布袜子明漆着脸儿。母亲说,小媳妇饬得还挺漂亮。老五说,额娘您别打岔,往下听。赫鸿轩敲打了一通过门接着唱道:
清早起来,满街上串,甜浆粥扒拉一大碗,吃炸糕要大馅儿,炸肉轱辘干撒盐儿。杂面汤肉烧卖儿,不吃底儿单吃盖儿,葱肉馅饼多刷油,羊肉包子蘸醋蒜儿。母亲说,你媳妇真吃得不少,我听出来了,你是在瞎编派人家呢。老五说,不光吃,还能喝呢,人家是卖酒的出身,比孙二娘不差。赫鸿轩往下唱:
南路酒是白干,喝得好像醉八仙。海南槟榔广东烟儿,一早起花了我六百钱儿……
母亲扑哧笑了,直说赫家少奶奶有福气。赫鸿轩说,四大大您夸她有福气,您知道我在她跟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母亲说,你说说,你过的什么日子?赫鸿轩这回没唱,改说了。缎儿鞋趿拉着——一进大门乱哼哼,一进二门乱哆嗦。老婆老婆别打我,早晨起来我拢火,白米饭一大锅,二两肉单炒着。老婆吃,老婆喝,老婆生气我跪着,拿来灯我顶着,拿来尿盆我捧着,儿子醒了我哄着,老婆老婆还怎着?前段赫鸿轩唱的是曲子,不少八旗子弟都会唱的,也称“子弟书”。“子弟书”有的很雅,雅得难懂,有的很俗,俗得牙碜。至于后头这段嘲讽自己的说唱,大概是赫鸿轩的自编,因为在诸多的北京歌谣岔曲书籍中,我没找到这一段,问过许多老北京,也都说没听过这个段子。我很中意这个小段子,想象得出赫鸿轩说唱之精彩,大概跟今天时髦摇滚的RAP有相似之处,如台湾女歌星徐若的说唱《美人鱼》。
我是一条没有人养的鱼背着自由面无表情彩色眼睛受伤的心只有看到黑白的你我像一条没有人养的鱼我的悲伤 你不在意说过的话飘过脸颊 我无法挥去一切 重新再来……做一条快乐美人鱼
因了它的生动活泼,因了它的诙谐传神,赫鸿轩那首曲子至今让我清晰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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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芩,北京市人(在居西安),满族。1948年出生北京。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人大代表,西安市第十、十一届政协委员,西安培华学院女子学院院长。曾被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有特殊贡献专家”称号。当今中国文坛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实力派女作家。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名誉委员。代表作品 有《本是同根生》《采桑子》《状元媒》《青木川》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长篇纪实文学《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叶广芩|拾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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