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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匠
文/郭天杰
“剃头”是早些年农村人的说法,城里人文明的说法叫“理发”。虽然“剃头”和“理发”的意义看似相同,但仔细琢磨,还是有些区别的。“剃”在字典里的意思是:用特制的刀子刮去(头发、胡须等)。那些年农村人多剃光头,再加上人人都要剃须刮脸,重在一个“剃”字,因此,剃头的说法既抓住了重点,切中了要害,又不拐弯抹角,显得直白明了,这正合了农村人直来直去的性格。而理发的“理”则是整理,使(头发等)整齐。理发就是剪短并整理头发,重在修整、整理。城里人比较讲究,理发要理平头、式头、分头、大背头等式样,还要吹风、染发、焗油、拉丝等多道工序,比农村人复杂多了。因此,用“理发”就比较合适。由此可见,从“剃头”和“理发”两个不同的称谓中就可反映出明显的城乡差别来。 我,三十年前在农村出生长大,是农村人;最近三十年在城市里工作,也算是城里人。三十年前,我的头都是由乡下剃头匠给剃的;最近三十年我的头发则由城里的理发师来理,就在上个月,我还在城里的理发店里理过发。如果要问:我对剃头匠和理发师那个印象好,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剃头匠。——尽管剃头匠给我剃头是三十年前的事,而理发师给我理发就在上个月。我忘不了乡下剃头匠的那份手艺,那份真情,那份温馨,那份浓浓的人情味。 小时候,常给我剃头的剃头匠是邻村人,姓李,人们都叫他“李师傅”。李师傅约四五十岁年纪;中等个儿,微胖;光脑袋,四方脸,粗眉,细目,直鼻,阔口;多肉的脸上时常带着笑,一笑两腮的肉就聚成疙瘩,眼睛就眯成一条缝。总给人以和善慈祥的印象。 李师傅承包了邻近几个村庄的剃头活儿,报酬是大人每次一毛钱,孩子六分。一年结算一次。可折合成粮食由生产队作为社员福利集体给付。那些年,在村道上常常能看见李师傅(后来是他的徒弟)担着剃头挑子的身影。这挑子很特别:一头是一个梯形马札和一个木制脸盆架,另一头是一个圆柱形铁炉子,往往炉火还着着,炉子还热乎着。正应了家乡人“剃头匠挑子——一头热”之说。 每月剃头的日子(通常每隔半月一次,一月两次),人们还未吃早饭,村里就会响起李师傅亮飒飒的吆喝声:“剃头啰!”“来剃头啰!” 剃头的场地一般是在池塘旁边的洋槐林里,这里位置适中,又有树荫,且临近池塘,取水方便;若遇雨雪天气,就在生产队的牛屋里剃头。 剃头的设备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一个锈迹斑斑的三角架圆柱形铁炉子上,座着一口比家用钢精锅深了很多的铜锅,正在烧水;一个装了几个小抽屉的木制梯形马扎子,——这既是工具箱,又可作为顾客的座儿;一个木制的脸盆架子,盆架正中镶着一块约书本大小的明晃晃的镜子,横木上系着一条四指来宽,一尺多长,油灰乌黑,泛着青光的弼刀布,盆架上放着一个金黄锃亮的铜脸盆。 虽然与城里的理发店比较,这里的条件十分简陋,但李师傅手艺精,态度好,这里人气旺,人情味浓,却是城里理发店无法企及的。 让李师傅理发是一种享受。轮到你剃头时,李师傅满脸堆笑,十分亲切地招呼你坐下,你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温馨的感觉。落座之后,他先把你的衣领轻轻地掖好,围上衬布,以免发茬儿落进了脖颈,然后给你洗头。洗头前先用手试试水温,凉了兑热,热了冲凉,把水温调的温楚楚的,水淋到头上,你没有一丁点儿的不适,反而感到特别舒服。他在你头上打上肥皂(当时,能用肥皂洗头,已经比较奢侈了),然后用多肉的柔和的手轻轻地挠,来回地揉搓,常常能弄出“咕咕”的响声,使你从头上到心里一阵阵麻酥酥的美。剃头前,他用手先试试刀锋,感觉钝了,就在磨刀石上磨两下再剃。剃头时,他的动作轻轻的,柔柔的,你感觉不到是一把锋利的剃刀在头上割刈,而感觉到的是一阵清风吹过头皮。如果你稍稍皱皱眉或咧咧嘴,他就会关切地询问:“怎么?手重了?”然后,把剃刀用力在弼刀布上“啪啪啪啪”地弼几下(据说这样能去除脑油,使刀锋更利)。接下来的动作就更轻更柔了。 让李师傅剃头你不会感到寂寞和无聊。李师傅天天走村串户,附近几个村子各家各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谁家住在哪儿,有几口人,几个大人,几个小孩,大人干什么,有什么特点,什么爱好,孩子几个在上学,几个在家里,家里经济状况如何,都清清楚楚,甚至几家主要亲戚是哪里都心中有数,再加上李师傅阅历丰富,又平易近人,爱说爱笑,因此,无论和谁都能找到合适的话题,十分自然地搭上话。在给你剃头时,他会主动和你聊天、拉家常。如果你是侍弄庄稼的好手,他会和你探讨怎样去种庄稼;如果你是牛把式,他会同你交流喂牛、赶车的经验体会;如果你热心于做生意,他会和你讨论买卖的行情、生意的走势;如果你是学生,他又会给你说一些有关学校里学习生活方面的奇闻趣事儿。总之,不论是谁,都能在亲切自然轻松愉快的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剃完头。 李师傅的活儿做得特别细。不仅把头剃得干净,把胡子刮得光溜,无一根杂发胡茬,而且每一个角落都能顾及到,甚至连鼻孔、耳蜗、眼角都不放过。剃完头,还总是要揉揉鬓角,推推眼眶,按摩按摩脖颈、肩膀,使你不仅感到头上、脸上一阵阵熨头熨过般的舒服,而且一直滋润到心里。 当然,李师傅不仅会刮脸剃光头,而且也能理出各种漂亮的发型。如果你不愿意剃光头,他就根据你的头型,用手动推子给你理出合适得体的平头、式头、偏分头、大背头等你喜欢的式样。村上几位在城里工作的,也总是跑几十里地回来让李师傅给理发。 李师傅不仅技术精,而且态度好,没架子,服务周到细致。队里几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病号,他总是主动上门在病床上给剃头。谁家月娃儿需要剃头,他总是随喊随到,且从不额外收费。队里多少人该来剃头,谁来了,谁没有来,他都心中有数。没来的,或让人捎信,或亲自去喊,一定要做到人人不拉。当天确实不在家的,就一再嘱咐家人,明天在什么地方剃头,让他跑几步腿到那里去剃。 李师傅经常走南串北,听得多,见得多,消息灵,信息广,且为人随和,能言善说,人缘又好,因此,不论是大人小孩,都爱往剃头场凑——没有剃头的早早地来等候,剃过头的也不急于离去,剃头场成了村里人气最旺又最热闹的地方,同时,也成了乡村的新闻中心和舆论中心。——当然,这里的主角是李师傅。天南海北,东庄西村,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家庭琐碎,好的孬的,奇的怪的,随心所欲,无所不包。比如中国和苏联关系又紧张,中国同美国关系要改善;比如李老二家黑母猪下了十三个猪仔,张老三前天在街上被偷走二十多块卖羊钱;比如王家儿媳妇孝敬公婆,陈家儿子不务正业;比如东村铁头得了半身不遂,西庄瘫子竟能下地走路;比如有人前天在乱葬坟上看见“旱菇桩”(传说中能带来旱灾的鬼),有人昨天在下水凹里挖出了石头人……人们随声附和着,阐发着,议论着,说笑着,一种轻松平和自由快乐的热闹气氛在槐树林里荡漾…… 李师傅不仅剃头技术精湛,而且还懂得不少农村常见疾患的治疗偏方。那些年,农村孩子夏天总是在太阳地里疯跑疯玩,体内积热多,毒气大,到了秋天,就会长一些头疮、疖子。对此,李师傅有独门的治疗工夫:如熬蒺藜水或熬黄花苗水洗,用马齿苋烧灰和猪油涂抹等,有时,还免费用自制的红药水给涂抹。这些方法都很有效,短则三五天,长则一星期,即可痊愈。李师傅还有不少治疗小儿疾病的妙方:如,白胡椒研细末敷小腹治小儿痢疾,牵牛子研细末糊肚脐治疗小儿夜哭,绿豆面鸡蛋清调和敷脑门治小儿吐奶,等等。还有一些治疗感冒、咳嗽、岔气、腰疼的土方,效果也不错。 李师傅在附近几个村庄为人们剃头数十年,不仅给人们带来了便利,而且也给人们带来了快乐,同时,与人们也结下了深深的情谊,赢得了人们的尊敬。那些年,李师傅在村里剃头,中饭就轮流在农户家里吃。不管在谁家吃饭,就像来了客人一样,都要炒几个菜,细米白面地招待。这在当时可是贵客的待遇。每当李师傅担着剃头挑子从村里经过,不管是大人小孩,都热情地打招呼:“李师傅,去忙活哩。”“李师傅,坐下歇会儿。”“李师傅,到家吃饭哦。”就像招呼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如果十天八天见不着李师傅,就会有人念叨:“该剃头了。”“李师傅该来了。”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了,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李师傅,成了城里享受“理发”的人。记得第一次在城里理发,是在一家国营理发店。理发师穿着白褂子,戴着白帽子,还捂了一张大口罩。进门后,理发师也不言语,也没有什么表情(有表情也看不到),我觉得,似乎是走错了门:不是进了理发店,而是进了手术室。不仅觉得莫名的不舒服,而且还感到一丝恐惧。当理发师拿着剃刀下刀时,我不知道这一刀会落在何处,担心会划破面皮,伤及喉咙。当理发师木头人似的机械生硬地给我理发时,我感到是那样的寂寞和无聊。好不容易理完了发,理发师才从大口罩里十分生硬地挤出了近半个小时理发中唯一的一句话:“五角钱。”我不禁惊讶得把嘴张成了“O”形。——不是因为木头人会说话而感到惊奇,而是觉得实在太贵了!竟然比李师傅贵了四倍! 第二次理发,我选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小理发店。理发师是一位年轻人,没有白大褂、白帽子、白口罩,态度倒也谦和,脸上还堆着笑。但觉得这笑和李师傅的笑似乎有所不同。能够得到城里理发师的笑脸,就像长时间讨不到东西的乞丐意外得到了施舍,倒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来。于是,对于理发师带着笑脸说的话,我都满脸堆笑地支支吾吾回应。“洗头吧。”“嗯——”“刮脸么?”“嗯——”“吹风吧?”“噢——唔”“焗油吧?”“不——噢”我倒不好意思拒绝了。待到理发结束说出钱数,我一下子傻了眼:竟然要一块六毛钱!这差不多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呀!至此,我才明白,原来城里理发店的笑脸是不白给的,是要付费的,而且价格不菲。 以后理发,我也学聪明了。除了必须的理发刮脸之外,一概说“不”。但这立刻遭到理发师的不屑和白眼来,有时,还不免要忍受连割带拽的疼痛。但不屑就不屑吧,白眼就白眼吧,疼痛就疼痛吧,只装没看见,只能忍受着。当匆匆理完发,我便像犯人出狱般地匆匆逃离。每次理发都像是上了一次刑,受了一次罪。 头发又长上来了。又该理发了。我好怀念家乡的剃头匠李师傅啊! 二O 一三年六月
作者:郭天杰,镇平县教师进修学校数学高级教师(已退休)。这些日子,空气异常沉闷。发此旧作意在增加点轻松愉悦的气氛。敬请各位老师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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