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坪有个猪老总

柳坪有个猪老总

谌建章

上星期,在安化柳坪村寻访红色资源,推荐我担纲的建国老弟为使我晚上不寂寞,这天散步时多走了几步,来到一家能喝茶的服务社。

不知是合得风好呢,还是事先有约,不到半个钟头就来了七八个年轻人。经建国一介绍,什么做茶的,制笋的,开发有机稻的,专事运输的,挖掘机出租的,还有喂猪、养马、饲鸡的,包括服务社这位,竟个个都是能人和老总。

因当知青时喂过两年猪吧,便说我和建国都是干新闻的,如果让我们做个系列报道,在座的个个都值得采访,但如果只做一篇,那我就会先采访那个猪老总。

猪老总虎虎实实,憨憨厚厚。一问年龄,四十有三,比我儿子大一岁。

建国夸我慧眼识“猪”,说猪总姓廖,叫一龙,他办了一个“鸿泰生态家庭农场”,除种植药材,今年光喂猪就一千多头,从公猪配种到母猪繁育,从小猪哺乳到肉猪精养,是一家班,一条龙,这样的老总值得总结,这样的农户也值得宣传。

(一)

未料这天寻访经过一龙家,他爸他妈刚好在门前忙碌,便非要拖我们进屋坐坐。看二老这种亲热劲,便知建国作为振兴工作队员,虽驻村才一月,这串户摸底做得有多扎实。

廖总的父母和廖总一样,个头虽不很高,但都身板硬朗,老当益壮,便庆幸他们的儿子请了两位不要工钱的饲养员。一问二老年龄,当爸的说六十有四,当妈的似不甘落后,也来个六十有四。说完,这妈又准备去拖凳,让我们在荫处坐一下,呷口茶。

我们看廖总不在家,就一个说谢谢,谢谢!一个说下次,下次!

不料这廖翁妈眼尖,说儿子回了,回了,你们看,你们看!

果然,廖总骑着一台125的“本田王”,由远而近,轻轻停在了阶基前。

我一看,他家的房子紧靠山崖,前面除了公路就是公路,两边似也没其他建筑,便问:你那猪呢,一千多头,住哪里?

他往左前方的山坡下一指,说看到没,就在那!

所看到的是一屋角。待走拢去,方知有三四座面积不小的猪舍,这里那里,上面下面,全依坡就势躲在密林里,不到近边还真难发现。

在廖总的指引下,我和建国将他的猪们看了个饱——

一栏一栏,先是三四十斤的快乐小猪;接下来是七八十斤、见我们就齐刷刷起身相迎的架子猪;再接下来是一百多斤只顾长膘、对我们爱答不理的肉猪;然后是两三百斤一头、沉沉稳稳更不问我们是何人的肥猪;最后进入眼帘的,是进入了猪生最高境界、五六百斤一头的超级肥猪——看那一两尺宽的脊背,或躺下去的占地面积,称它们为“牛猪”甚至河马也不为过。

一千多头猪看下来,最后就剩一整体印象:除了猪就是猪,除了肉就是肉了。

为了不近“猪”者“痴”,我牙缝里挤出一个问题:一个个猪栏都没食槽,我看得出,这饲料是倒在地上吃的,可水呢,这猪要喝水呀?

廖总手一指:你没看见?每个栏里都有两个水龙头,它们只要咬住,水就流到猪嘴里去了。

一看,果然。便拍拍脑袋,自我解嘲:老了老了,记忆不行了,20年前到谢林港猪场,不是看到过么?

于是又请教一个问题:这净化池是什么原理,为什么这么多排泄物没气味?

这是我前年采访革命前辈徐少保的侄儿时,一个想问而没问的问题。那徐爹七十多了,养了500头猪200只鸡,饲养棚也没啥气味。

很简单呀,廖总说,这水泥地下有排泄通道,排泄物经通道流进沉淀池后,上面的水进入鱼塘可喂鱼,下面的沉淀物就是农家肥了。不过沉淀的过程是在密封状态下完成的,不能和雨水同流合污。沉淀后的猪粪还需干湿分离机帮忙,猪粪干了,自然无气味。这样的农家肥很抢手,不过本村的农户我不要钱,外村的适当收点费。

其所以对猪粪耿耿于怀,是因为我所在的电视台刚迁到梓山冲时,那位号称企业家的村主任,可能在接收我们的期盼值上认为打了他折扣,就在围墙外赶建了两大产业:一个砖厂,一个猪场。白天,滚滚浓烟便笼罩了发射塔,晚上,裸露的猪屎粪熏得我们六月天都要关窗子……

(二)

参观完大猪舍,返回他家,又看种猪和母猪。

作为曾经的饲养员,我知道,种猪即公猪,又称雄猪。一个“雄”字,道出了它们作为这一猪种的全部秘密。以为拥有上千头后代的廖总的雄猪,至少也有十多头吧,可他摇摇头,说只两头,至于母猪,倒有五十多头。

这两头雄猪,被关在他房子右侧拐弯的一个栏舍里。这可是那一千头猪的父亲,也是这个猪场历代生猪的祖宗啊!我顺着廖总指的栏舍一看,失望了,这两个家伙虽知道有人来看,莫说抬抬头,连鼻子都不哼一下。

忽又意识到,我这记性还真不行了。当知青那会,我们上万人的公社,不管公家的还是私家的猪,至少也上万头吧,可那雄猪,抛起算也不上三头。因为作为生产队的饲养员,我去喊过一回雄猪,那雄猪的主人昌老倌还不无得意地跟我说:公社十个大队,有五六个大队都喜欢喊他的。

现想起都好笑。

当年我喂的十多头猪里,有一头是母猪,被离群关在一个单独的猪棚里。这天它三番五次欲翻栏,作困兽犹斗状地想出去,饲料里的糠加得再多也不吃。问住在饲养屋的五保户阳爹,他暗暗匿笑道:什么不吃食了,这叫“发草”了,知道么?明天到洲子上去请昌老倌,他是我们这一带专赶雄猪的,叫他后天上午准时来。

那时我还没十八,以为那猪既然要赶,就把阳爹口里的雄猪理解成了“行猪”,以致到现在写这猪文章时,才知错了一毛“蹁”。

那昌老倌的知名度很大,虽然隔了几个队,但没费多少力就找到了。他一听我是知青,便连忙夸他的雄猪是全公社最好的,说:这畜生除了精糠,一天还吃一斤多白米,它爹爹的,比我消耗的粮食还多,每回饲料里我还添了几勺盐。

看看当下这雄猪,生活水准肯定比公社化年代好,只是自家的猪配自家的种,没有了在公社大堤上那种昂首哼哼走摆布的雄风。

却谁知,在接下来和廖总的妻子吉卫红谈母猪时,才知他们家雄猪亏大了,难怪两位二师兄二里二气,一副苦大仇深样。原来,它俩担负着五十多头母猪的配种,却全是在人工授精下完成的,不说和异性肌肤相亲吧,连母猪是啥样都不知道!

廖总的娘子虽已三十八九,但看上去还是标准的美人一个。她负责着五十多头母猪的饲养和繁育。每天两顿,光配料、分食、投喂、清洁,就花去至少三个钟头,但余下来的时间,她还有自己的爱好,这就是许多女人都喜欢的彩绣。早早晚晚,还要过问两个孩子的学习。好在大儿子读高二,知道发狠了。

小文边给母猪配料,便向我介绍:五十多头母猪有十二头正喂奶,其余的也进入了怀孕期。拿怀孕母猪来说,怀孕初期要喂“哺乳料”,可帮助精子着床,提高受精率,怀孕中期要喂“怀孕母猪料”,以促进胎儿生长。如果生崽了,就要掺点“益母生发散”和“败毒颗粒”。可以说,五十多头母猪,饲料一头一个样。

听了小文介绍,我连忙夸廖总:母猪的喂食这么复杂,难怪将这一光荣而又科学的工作交给了你娘子。

廖总却说,他父母喂那些中猪和肥猪,也费了老力,因为小猪是小猪料,中猪是中猪料,大猪是大猪料,还有母猪料和公猪料,是不能搞混也不能搞错的。说着,让我看了看堆在一旁的饲料袋,那标牌下面都有说明,什么含有添加剂的,混合型的,浓缩型的,有的括号里还写着“粗饲料”“矿物质”“青绿多汁”等字样。好在他爸他妈比我还小了六七岁,搞清楚不难。

不由又想起给生产队喂猪,那时哪有这概念,不管什么草,只要猪爱吃,剁碎煮熟后,加几瓢糠就行。对哺乳的母猪,为了催奶,磨点米浆兑入饲料里,那无异于琼浆玉液+营养快线,或不啻为当下吃货们喜欢的雪碧、可乐、粒粒橙,还有可以吸的果子冻。

当然,也有难为我的时候,那就是牛皮菜长不赢,红薯藤跟不上,你总不能对社员说,公家的猪没吃的了,大家把自留土里的菜献点出来吧?

没法,只好驾船到农场倒口里(决堤后形成的湖泊),用夹棍去夹那些水生植物。有时船不在,而潲锅里又捏着粑粑要火烧,于是就一头扎进猪场边的港子里,什么桂鱼草、蓼片草,还有鸡灵丫杆杆,搅起来就是。只是苦了那手臂,搅一回,要痒好几天。

(三)

面对一屋的袋装饲料,我在想:现在喂猪可好了,只要有钱,就不愁猪没吃的。可是,对我这惜毛惯了的抠鬼,即使钱再多,有不要钱的猪草,不管地里水里,还是会去打滴。

于是,便旁敲侧击问廖总:这一袋饲料多少斤,多少钱?他说,80斤一袋,有130块一袋的,也有160块的。又问,这料肉的投入产出比是多少。他答:喂三袋,可赚一袋。

像找到了答案一般,我替他好高兴,说33.3%的利润,难怪你喜欢喂猪!

他说:那倒不是,我是20年前,在福建三明打工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畜医学校学了八个月。成家后回了老家,虽做过门窗,种过黄精和玉竹,但觉得如果不喂几年猪,便对不住那八个月。于是从2017年起,接手父亲喂过的10头母猪,改行了。

又说:生猪群养,最怕的是发瘟生病,而这点却是我强项:小猪还在母猪肚子里,就让母猪吃清疫解毒的药;猪崽生下来三天,就打疫苗;哺乳阶段,小猪连续打6次,母猪20次。如果说,小猪重在保健,母猪重在防疫,那么肥猪的重点是保证肠道健康,如果肥猪的肠道有问题,不会吃,又怎能长膘?

说着,他朝壁柜上一指:上面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尽是猪药,什么“五脏安”“益生肠乐”“仔多多”“圆嗜净”,我都不惜代价,该买就买。所以四年了,我的猪很少生病。

说到这儿,廖总的娘子提着配好的饲料,去喂母猪。我即尾随而去。

母猪的栏舍就在房子左边。

走进去,竟心头一紧:这些个母猪,是一头用一只铁篮子装着的,那铁篮窄窄的,除了能站起来,就不能转身了。不像山下那些肉猪,虽挤一点,但不管哪种级别,相互还有个碰撞和交流。而这些母猪,相互能看到,却触摸不到。看来,最孤单的还不是那两只雄猪,而是这些母猪了。

然也有令我安慰的,就是那些正在喂奶的母猪,它们侧卧着,两排奶头下,分别有十多只小猪在吃奶。不过也就是拱奶吮奶而已,小猪们如果想爬到母亲身上撒撒娇,或亲热亲热,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母子之间,均被一道无情的栏杆给拦住了。

一方面,我感叹,为了人类的利益,这些猪妈猪崽作了多大的牺牲!

一方面,也怀疑,这种没满足它们天性的猪妈猪崽,能身心健康吗?

然小文娘子却还在顺着刚才在房里的话题,说母猪吃完它既定的料后,要把食槽收拾干净,若有残余的饲料,会滋生病菌,那样对母子都是不利的……

此时,我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当年我喂过的那头母猪。

那头母猪,因单独住一个棚子,它会将最里面的草弄得平平的,让孩子们睡里面,自己睡外面。晚上,它会领队一样,带着它的孩子们,来到粪氹边拉尿,所以它那猪棚里,永远是干净而又干燥的。白天,它会倚在猪场的大门边,远远地盯着那些在绿肥田里跳跃的白色小精灵。它似乎知道,社员家那些猪孩子,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记忆里的那头大母猪,不比眼下这些母猪的个头小。甚至我坚持认为,包括汶川地震那头刚死的“猪坚强”,及后来我见过的所有的猪,都没我十七八岁眼光里那头我亲手喂过的猪大。

我是1968年10月接手喂它的,乃至第二年,一场不幸,所有的架子猪都被熟食里那些没挥发的氢氰酸毒死了,可它却幸存下来。五保户阳爹见我哭,冲我一笑说:哭什么哭,死了有肉吃麽!唯独对这头母猪,却说要好好待它,是公社化那年的猪了,社员家所有的猪,都是它的崽……

忘不了那头猪,不仅因为它是我见过的最大最年长的猪,还因为它的儿子们死后,它被寄养到了社员家,每次见了我,就用长嘴筒在我脚上蹭蹭,我要走了,又晃着两排长长的奶子送我一程。

说它最年长,是因为在接下来的1970年搞什么“新飞跃”,新老社员因为吃豆饼,都吃得走不动路了,队长才下令杀了它。如果让它像“猪坚强”一样寿终正寝,其猪龄一定能创造个吉尼斯。

(四)

眼下这位廖总,显然被上面推过典型,或被总结和上报过什么材料,说起话来还一二三,蛮有层次,也蛮多官话的:

2017年,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那10头能繁母猪后,进行了三次革命:第一次是栏干食饱,绿色养猪;第二次是精细管理,规模养猪;第三次是防疫为主,卫生养猪……

我说不错,这些你都谈得很全面了,下面能否给我们总结一下,你这家庭农场的经济效益?

他说可以,今天你们感兴趣的是猪,我就只说说猪。2017年,从10头母猪起家,当年就发展到400多头,其中母猪40头。接下来的三年,每年都是800多头。今年发展到了1000多头。至于效益,2018年因肉价只有4块多,亏了30多万。2019年市场价19块,赚了150多万。去年,价格稳中有升,又赚了两百多万。今年肉价有所下降,但目前已赚了40多万。

说到今年肉价,笔者知道,从春节到现在已连续在跌,个别地方已进入6元区间。要问这是为什么,最根本的还是价值规律——供大于求就跌,求大于供就涨。因卖不起价,一些养猪大户就“大猪压栏”,企图求大于供后,将跌下去的损失涨回来。所以廖总的猪栏里就压了不少“牛猪”与“河马”。

倘平时,我作为消费者,会希望他这一“宝”压不住,继续往下跌。但现在和他一攀谈,看人家的投入有多大呀,一种休戚与共的感觉竟油然而生!

记得前不久有报道说,今年可能受非洲猪瘟影响,导致生猪行情震荡不定,很多养殖户便纷纷抛售,放弃了养猪,造成了供大于求。但愿这已成为过去式,随着那波“放弃潮”过去,肉价会回归到正常水平,廖总家压栏的“牛猪”与“河马”,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能上面的话题太过沉重,建国同志便向我隆重介绍廖总的过去,说在上个月的逐户调研中,这位致富带头人头上有不少光环,如去年,就被安化县委县政府评为“自主脱贫模范突出代表”;今年,又被县里推荐参加了湖南农学院职业培训师的免费培训,通过学习和考试,被任命为“PTT养猪实效学院安化学习中心”学习委员,并奖励2000元。

PTT是什么?想当时就教一下,不过幸亏没露怯。待此文写到这里一百度,才知有两种含义:一种是职业培训师的培训;一种是一键通,即可以“一对一”或“一对多”地通话。廖总显然是第一种,经过PTT培训后,他不仅成了养猪职业培训师,且还成了其中的佼佼者,或曰养猪高级培训师了。

建国同志到底是工作队的,提起问来高屋建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问廖总对振兴柳坪有何新打算?

廖总挠了挠头,说对全村没有,我还是谈自己吧。

我说行,以管窥天,通过你也能看到我们柳坪呀!

我没什么振兴口号或高头讲章,只是准备从今年的市场变化中调整一下思路,将全场能繁母猪由50多头增加到150头。因为从市场管控及成本考虑,母猪的利润空间比肉猪要大,疾病防控也容易些。另外,在产仔率上再想些办法,将现在的每头母猪一年两次26只提高到28只。肉料比例也保证在三分之一以上,即三包饲料赚它一包!

还有,如果非要提个口号,那就是:做不了最大的猪场,但要做个最好、最强、最优的养猪人!

建国对廖总给予高度评价:讲得好,这打算实实在在,又振聋发聩,对全村养殖户是个启迪,对其他专业户也是个导向。我相信,我们柳坪村有你这样敢于探索、善于思考的致富带头人,就不愁不发展,也不愁不振兴!

2021年6月19日(初稿)

往期回顾:作业帮扶专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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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我的劳动开端

吴运铎劳动的开端是挖煤。

我的劳动开端是喂猪,但猪都给我喂死了。

猪们死时才十个月,用现在的猪龄衡量,算是寿终正寝了,可在当时只能说是夭折。时过三十多年,它们的模样,我还历历在目,叫声亦悠悠在耳,甚至连气味都缕缕在鼻。早夭是它们的不幸,但有人还这样长久地记着它们,却也是一件幸事。

下农村才一个月,队长就分派我去当饲养员。

猪场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农舍。社员家的房顶已盖上了晚稻草,一遍金黄,这里还是去年的旧草,黑黑薄薄了无生气。

一溜四间房:左边两间挤挤挨挨住一户桃江移民,老老小小六口人,中间的房子满满当当塞了两个大猪栏,关着十几头吵吵嚷嚷的小架子猪,右边偏厦靠里住着一五保户,靠外砌一四方泥砖灶,灶上嵌一口煮潲的老天锅。偏厦外一棚子,吊着一只老母猪。禾场上泥泞不堪,浸淫着一股浓浓的猪屎气。禾场前一地势较高的菜地,泛着悦目的绿,那是猪场的饲料地。

仅一间半房,不是我想象中的猪场。这两户什么时候搬出去呢?

猪们见了我,都齐齐地瞪着,不吭声了。瞪了半天,见我不走,似明白了什么,嘴筒朝我,从肠子深处发出一声声饿的哀鸣。像张乐平笔下的三毛,猡猡们骨瘦嶙峋,毛长皮皱,似从没吃饱过。据说都三个月了,一个个还只三十来斤,与社员家的猪一比,它们还停留在旧社会。

因了这条件和形象,我失去了一次上《湖南日报》的机会。那是省报一记者来青年组采访,一听有人喂猪就说要拍照,如此猪场怎能上相呢,我便躲起来装谦虚。不过文章还是提了一笔,说猪喂得又白又胖云云。因采访不深入,把我名字的“章”也写成了“华”。

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偏厦传来,原来五保老头睡在床上。

你会喂猪?在街上只看到过猪走路吧!老人见我问安,不信任地调侃一句。

试一试吧,不会,向您请教。

请什么教?猪场早该散了!队上不听我的,如今人都没吃还有猪吃的?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老人没房没地没儿没女,老了老了却有了肺病,大名刘阳生,社员都叫他阳爹。

生产队没猪场行吗?虽说刚下农村,但我知道集体猪场对公有制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反驳。他是货真价实的贫雇农,现在又仗阎王势,让他二十五里骂知县吧。

我所在的队地势低洼,十年九渍,镰刀一上墙,许多人家就吊起了锅,集体除了禾粮种子也没有余粮,猪当然养不起。我的前任就是因为不忍看猪挨饿,才走人的。

我拿什么喂猪呢?

队上还有千把斤“二卡子”。

“二卡子”即风车中部扬弃的瘪谷,担到大队加工粉碎,白花花的还有不少米星子。可是不能敞开吃,包括母猪共15张嘴,敞开一个月就吃完。我按队长的指示, 40斤卡子兑60斤谷壳混合打。

猪终归是猪,知道是假冒伪劣,徒我奈何?可机手德哥却难通融。

机埠的打米机,是个嫌贫爱富的家伙,每天早上被一老式柴油机带着,轰隆轰隆还挺兴奋。可是当我一去,就西皮流水转二黄--被卡子谷卡住了。胖乎乎的德哥就撅起嘴巴,抄起扳手,拧开机盖,把卡在辊筒里的“二卡子”扒拉出来。装好机后,他摇手柄,我扯皮带,一、二、三,将柴油机重新发动。有时这样烦人的动作竟重复几次。

一次,揭开机盖,一股暖暖的臭味冲得他眼睛鼻子都走了样。一看,是一节猪屎钻进了米机,粘粘地沾在发烫的辊筒上。

我忙说对不起,是隔壁移民家的猪捣的乱。

德哥不听我解释,只说七队没名堂,打米机是打米的,你们喂不起猪就不喂,莫把机子搞坏了。

我点头如捣蒜,表示下次多掺点卡子谷。

猪的食谱除了糠,大量的填饱肚子的还得靠菜。

我把猪场的菜土翻过来,下了厚厚的猪粪,种上了速生的蔬菜。可是猪菜长得再快,也赶不上15张嘴。按阳爹提供的线索,我便去倒口里打猪草。

倒口,是洪水漫溃后形成的湖汊,水里的桂鱼草、蓼片草、鸡灵杆,是猪的理想饲料。我潜入水底,用手臂当夹棍,将水草一把把搅捞上来。怎奈皮肤娇嫩,下一次水就疙疙瘩瘩肿痒一次。最可怕的是牛蚂蝗,软不拉叽缩成鸡蛋状,一听水响,就蛇一般游过来……

就这样 每天一担,挑回来剁烂煮熟,兑上两瓢所谓的“二卡糠”,猪们好歹能混个肚儿圆。阳爹不置可否,只说天冷了怎么办?

寒流经过光秃秃的田野,没有找到发泄对象,对着孤零零的猪场猛吹起来。虽然撼得柁梁吱吱作响,但我心里有底:屋草,加盖了,墙壁,牛屎糊过了,地窖里,还青贮了几千斤红薯藤。

可是,“二卡子”告罄了!

没了糠,吃得再多,西里哗啦一泡尿,一张张肚子就成了倒空了的麻袋,一动一晃悠。于是大猪吵,小猪闹,啃的啃板子,爬的爬栏干,一副反饥饿反迫害的斗士状。

肺病缠身的阳爹最怕过冬,猪一吵,就不耐烦:猪无糠,心里慌,你懂不懂?催队里买糠去,买不起,杀肉吃,不要拖得造孽!

可是队长狡谲地笑笑:有红薯藤,怕什么呢,拖住猡猡们不死,你就为队上立了功。

我知道,队长喂猪之意不在肉,可却苦了我猪郎倌啊!

现在听起来是天方夜谭,可当时是真的。哪怕再穷,也要喂几只猪装门面,谁也担待不起集体猪场“空白队”的罪名。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白天,猪们饿兽犹斗,哓哓不休,晚上,驯傲不羁,不肯入眠。看着那可怜兮兮的猪相,眼泪竟吧嗒吧嗒往下流。几个月前,我还衣食无忧,只管读书,现在却要为十几张嘴劳心费力。甚至都不愿去青年组,他们出着“伙伙工”,谈笑风生,雨天还可窝在家里休息,哪能体谅我的苦衷?糠啊,糠,我整天被糠困扰着,恨不能用公社名义,将社员家的糠,阳罗镇上的糠,通通调到猪场来。

桃江移民养了两只小花猪,此时吃饱了喝足了,象两个骄傲的小公主,顶着沾满了糠的嘴筒子到处炫耀,把禾场踩得稀烂。

不行, 还是去找队长!

再不买糠,我不喂了……话未落音,喉咙哽咽着堵住了。

队长感动了,同意我支了两元钱,到黄茅洲买统糠。

因为歉收,农村普遍缺糠,黄茅洲米厂想了一个办法,将谷壳粉碎,谓之统糠,价格比正牌低一半。

有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揣上两元钱,俨然公家人一个,疾步流星向黄茅洲赶去。

到黄茅洲有整整30里。虽然后来有好几次挑远路担子的经历,但我永远忘不了这次挑糠。

这是平生第一次远挑。

70斤的担子放在肩上,开始还可以,渐渐,有了份量,换肩歇肩的频率就高起来。难熬的是最后10里地,肩膀肿得像出笼的包子,轮番拒绝着扁担的重压,骨架像没注油的机器,咯吱咯吱磨得冒青烟。真想把担子寄存在哪户人家,明早再来挑,可一想今晚能给猪们一份惊喜,就把牙齿一咬再咬,汗水揩了又揩,五步一歇,三步一换,一步三摇地挣扎着回了。

一晚没闭眼,一闭眼就感到担子还在肩膀上。一星期都不想 做事,一做事就发觉疲劳还藏在骨缝里。

这以后才明白,吴运铎第一次挑煤,摔一跤后为什么连煤也不要了?(当时还蠢想,换了我一定会坚持到底。)

劳动改造世界,也能更深刻地体验人生啊!

虽然统糠没有什么含米量,但靠着它,终于度过了漫长的冬季,猪们进入了希望的春天。

枝头传来了布谷鸟的第一声啼叫。队里浸种育秧了。

那些天猪场里洋溢着欢乐,不断有泡种后浮起的瘪谷被送来,等不及晒干粉碎,就捧进食槽让猪们尝鲜。它们快乐地咀嚼,不时抬起头,对我投来感激的一瞥。

吃着喷香的谷子,猪们陶醉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听着贪婪的声音,我也陶醉了: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听的音乐!

两位“花花公主”似得了信息,颠儿颠儿跑来。我连忙用扫帚驱赶。虽然感到背上有双眼睛,但我没有回头。

激动的事还在后头。种谷下泥后,队长拨出一点多余稻种,让我打成米,见天磨点浆,给欲产仔的母猪催奶。

后来才知道,队越穷,越把种谷留得足足的,这是对付上交的一个好办法。

德哥见我挑来一担爽爽黄黄的壮谷,惊得大跌眼镜,此时正是青黄不接,他哪见过这世面?

母猪骨粗架大,毛长皮厚,垂垂老矣。阳爹说它至少10岁,大跃进时就有了,社员家的猪都是它的后代。农民形容生活不好,就说“跟拖猪婆一样”,可见母猪的生活质量——除哺乳期给点精料,平常就一抓粗糠两瓢清水三根菜叶而已。可怜队上的母猪劳苦功高,连这个待遇也没有,一个冬天不吵不闹,肚里还怀了一窝崽。

吃了米浆,母猪的精气神来了,一个晚上为它的家族又添了十名新成员。天气和好,奶水又足,猪崽像分蘖的禾苗,吱吱地长。我打开院门,让它们到草籽地里去踏青。公家的猪公家的田,这是社员家的猪,包括一个屋里长大的“公主”,也享受不到的特权!

锦缎一样的绿肥地里,滚动着一群白云般的小精灵。它们乐而忘归,使得老母猪常倚栏而望。我当然知道猪妈妈的心情,开食了,就敲击瓷盆,白色的小家伙像离弦的箭,一忽儿就回了。它们不去拱母亲的奶头,倒集结在我的围巾下,嚯嚯地撒欢。

“公主”家的小主人妹娃的一次吃棒糖,不留神掉地上了。小猪们见了,只是用鼻子闻闻,不敢吃。我检起来,送到它们嘴边。小家伙见是我给的,就信任地张开嫩嘟嘟的小嘴,轮流着舔起来,谁也不用牙咬,规规矩矩。匍匐一旁的猪妈妈极有兴致地看着,深深的睫毛里流露出感激和慈爱。

母猪很有长者风范,临睡前,能自个用长长的嘴筒,撬开那张矮门,然后摇摇地走到凼子边,拉完屎尿,又晃晃地回到棚子内,再用屁股将门轻轻一蹭,就把严寒挡在了外面。

衣食足而后知礼仪。我决定发起一个向猪妈妈学习的运动,讲究卫生,保持栏内干燥。

吃完食,就用长竹丫赶它们到角落里拉屎尿,不拉的不准睡觉!

阳爹见槽干食饱,猪们不吵了,对我也另眼相看。只要有人上猪场,他就夸:街上伢子能吃这份苦,少见!等着吧,五月端阳有肉吃。

田要中耕,人要奉承,有了阳爹的夸奖,我像安了马达的打稻机,轰轰转得更欢了。

春风得意时,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绿肥红瘦的田野犁耙水响,几块耙过的水田像四方镜子熠熠闪光。我蹲在高高的猪菜地里,一面醉意浓浓地欣赏春色,一面兴致勃勃地剐着牛皮菜。冬天的汗水变成了春天的收获,我想像着猪们改换冬贮饲料口味的喜悦。

果然,煮熟的牛皮菜往槽里一倒,它们便风生水响,饕餮有声,一个个抢得满头食水,一只只吃得滚瓜溜圆。风卷残云后,带着惬意的神情,摆动着圆润的屁股,到指定的角落方便去了。方便完了的,还意犹未尽,又优哉游哉踱回来,将见底的食槽舔了又舔。

我解下围巾,带着一份好心情,回青年组吃饭去了。

饭罢回来,阳爹冲我直嚷:

你给猪喂什么了?一个个都趴下去了!

不啻晴天霹雳!!

我冲进去,一看,傻眼了:刚才还争食豪实的猪,此刻均口吐绿沫,面成乌色,横七竖八成了倒下的面粉袋。有几头见我来了,想挣扎着爬起,可是没有成功。

在阶级斗争中长大的我,飞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有没有人投毒?可阳爹对我吼起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喊猪郎中?

待领着猪郎中回来,已经晚了,猪被抬了出来,了无生气地摊了一地。像广岛原子弹再现,猪场上空一派愁云惨雾。我心胆俱焚,不忍卒看,厄自一人蹲在禾场边,祈祷奇迹出现。

猪郎中橇橇嘴,翻翻眼,无可耐何地宣告:没救了,是轻氢酸中毒。他向我解释:春天的草有毒,煮潲时可能没敞开盖子。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骤雨般地往下流。阳爹见我哭了,冲我一乐:哭什么哭,死了死了,死了就吃肉麽!

一些社员也乐:都百把斤了,春耕了正好改善生活。

队长蹲下来安慰我:都知道你尽了心,是我们队背时,大家不会怪你的。

可是我心情好不了,不管怎样,十多年的的集体猪场垮在我手里。

步履沉重地走进饲料地,想透透气,可一看到长势正旺的猪菜,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又悲从中来。

我回到了青年组。

好长时间都不敢再进猪场,我不愿看到空落落的猪栏。我为它们没有糠吃而哭过,为几条饿极的猪啃动底板掉进粪池而恼过,现在它们不见了,留在我脑子里的全是它们的可爱--

那是听到潲锅一响,猪们一跃而起欢声雷动的时候;那是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猪们在我泥好的猪舍里唱诗般打鼾的时候;那是见我挑着饲料回来,猪崽们围着我前蹦后跳嚯嚯迎接的时候……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惟一给我安慰的,是那硕大无朋的老母猪,它躲过那场浩劫,竟然活了下来。队长将它寄养在一社员家。见我去了,就用长嘴筒在我脚上蹭蹭,我要走了,又晃着两排长长的奶子送我一程。

(2012.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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